第204章
霍骞闻言,眼泪潸然而下,继续道:“或许是老天有眼,来京後,罪臣竟真遇到了一位故人,便是那位黄産婆。她并不姓黄,她本姓邓,是宫中的産婆,当年,她一直在皇宫内,并未跟着圣上北行,所以最初在皇後娘娘身边伺候的産婆,也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姓赵的産婆。”
皇帝似乎有些印象,蹙眉不语。
霍骞道:“随您北行前,我曾帮过邓産婆一个小忙,她竟一直记在心上。我在黄家村遇到她,发现她同我一般,改名换姓,生活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被人发现,我猜测,当年或许便是她为皇後接生,于是在她面前露面,而她很快认出我,并告诉了我当年之事——那时皇上带着皇後娘娘回了京城,但京城内也有许多纷争,安全起见,您将皇後娘娘安置在宫外白鹤街的一处民宅之内,是吗?”
皇帝眸光微闪,此事的确少有人知,他颔首。
“皇後求之不得,并故意设计陷害了先前的赵産婆,要宫中派了个新的産婆,并利用心腹,巧妙地篡改了新産婆,也就是邓産婆所知的腹中胎儿该出生的年岁。这样一来,邓産婆就会无知无觉地帮皇後接生,之後再悄无声息地被除掉。此计谋,极度缜密,两任産婆对于産期更改都毫不知情,更没有机会上报,几乎天衣无缝。然而邓産婆经验丰富,发现皇後将保胎药偷偷倾倒,意识到不对——按理说,皇後还有一个月便要临盆,此时不可再饮用补药,以免婴孩过大难産,除非,是宫中太医以为産期不止两个月。”
霍骞说到此处,轻轻摇头:“皇後机关算计,但毕竟她也是初次有孕,有太多事情不知晓,才会露出马脚。邓産婆意识到不对,悉心观察,发现皇後还悄然半夜会见男子。她大惊,悄然逃走,之後更名换姓,在黄家村生活,再没做産婆的活计,小心生活,如今见到我,又听闻我知晓皇後曾与皇上之外的人有染,这才和盘托出。而当时,为了自保,她偷了一个帕子。”
霍骞从袖中抽出一个帕子,轻轻一抖。
说是帕子,倒不如说是块发黄了的破布更准确,布的边缘已完全蜷曲,仔细上上头还有发黑的血痕。
霍骞道:“她说自己并不知道此为何物,但总瞧见皇後对着这又脏又旧的帕子发呆,她认为这或许是腹中胎儿生父所遗留之物。而这布料,我一看便知,是当年我们的军服一角,但比寻常军服精细,封边处有暗纹。而当时能穿这种军服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便包含吕尘和卢飞。”
霍骞低头,凝视着这布料,手轻轻拂过:“这布料和邓産婆,便是证明昭华公主并非龙种的证据,但,当年我没有揭穿,如今,更不打算掺和此事。然而,我来京城後结识的一位女子身陷囹圄,她名为蕊娘,被囚于鹰卫所,我满心想着要如何将她救出。”
骤然听到蕊娘姓名,张小鲤不由得为之一振,终于,终于要说到她最关心的问题上了。
至于为何霍骞要说他与蕊娘相识,自然是林存善的意思,这样方可不把林存善与张小鲤牵扯进去。
听到“蕊娘”二字,皇帝没有多言,霍骞继续道:“罪臣罪该万死,一心想着要救出蕊娘,不惜夜闯鹰卫所。好在罪臣武功高强,并没有被人发现,然而此时,吕尘却突然到访。我当即隐匿身形,托恩人之子与他斡旋。他说蕊娘与他颇有渊源,他已有办法救出蕊娘,可他也从蕊娘处知晓,还有一人要救她。他怕人多反而手杂,故而要求我们不行动……这本是好事,然而,我疏忽了,吕尘竟因为我亲手做的食物,猜到我在京城。”
皇帝微微眯眼,道:“你口中那位恩人之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说他的名姓麽?更何况,想必,他也在那群人之中吧?林存善。”
最後三个字,皇帝说得声音颇大,且一字一顿,自有一股威严在。
皇上自是聪明人,他当然可以猜到,毕竟方才莫天觉破案时,已戳穿吕尘费尽心思在找失踪的林存善。
那三字一出,张小鲤心中便一紧,外头短暂地喧哗了一下,随即又安静下来。张小鲤缩在甬道之内,只听得外头脚步声丶衣料摩挲声以此响起,随即是一道同冷泉击石一般清雅的男声:“罪臣林存善,叩见皇上。”
他果然在。
张小鲤闭了闭眼。
殿内,林存善一身白衣,皮肤苍白不见丁点血色,身形消瘦,他跪在金光之下,仿佛随时要化了一般。
皇帝却无动于衷,并未让他起身,只道:“一会儿,从这些个侍从中,还要走出多少知情人,相关人?”
端王一顿,似想说点什麽,林存善却说:“回皇上,罪臣不敢露面,也实在是吕大人追杀得太紧,如今三魂七魄只剩一半,咳……故而……”
林存善一阵咳嗽,又勉强止住,艰难地说:“何况,此事是霍大人与吕将军的纠葛,霍大人虽喊我一声恩人之子,我却是不愿僭越……”
张小鲤想起他随便使唤钱叔的样子,一阵无言。
霍骞也道:“是我连累林存善。吕尘察觉到我的存在,但并非蠢人,他不知我突然出现在京城有何目的,又究竟对当年之事知道多少,故而隐忍不发,只来了林家几次,态度平和,一副恳切要叙旧模样,我一时心软,同他见面,告诉他卢飞已死,霍骞同样已死,所有往事便随风而逝。他亦答应我不会再来找我,会好生救下蕊娘,只是我太过愚蠢,虽未提及布料,却提了邓産婆之事。後来……”
霍骞顿住,看向林存善。
林存善会意,深深地叹了口气,接嘴道:“事情的变故,是因为那次瑶光寺祈福,我无意中听得二殿下与公主的对话——”
他说着,擡眼看了一眼昭华。
从林存善出现开始,昭华似就一直在走神,好像场上的那些纷纷扰扰,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这异乎寻常的平静在此刻稍有裂缝,她冷笑了一声,道:“林存善,你真是好算计。莫天觉和本宫,都以为你费尽心思来瑶光寺,只是为了见张小鲤一面,可原来,你从头到尾,目标都是吕尘。”
林存善摇头,咳了一声:“我那时并未怀疑吕尘,只是出于谨慎,来找张小鲤确认此事,听到你与二殿下的对话,实属意外。而此前,我也从王爷那里知晓二殿下并不……”
他想到皇上的态度,顿了一下,含糊地道:“并不可能对公主你有意。我那时觉得不对,事後思量丶比对了郭新荣曾说过的话,又让王爷差人去了清音行宫找秋水居的护卫确认,便可确定,那时进出秋水居的只有你丶三殿下丶郭新荣丶二殿下。其中郭新荣要侍奉二殿下左右,那唯一可能者,便只有三殿下。此前,我们都以为三殿下中意之人是莫大人,可这身份换成公主,却让三殿下之前的难言显得更加合理……也更加耸人听闻。”
昭华显然已对三皇子恋慕自己之事完全接受了,或者说,她压根不在乎。她眯眼,道:“圣上在前,你不可撒谎,救蕊娘,本就是你的主意。你倒是说说,为何要将那布料交给蕊娘。”
昭华此刻竟从善如流地没喊“父皇”,而是喊“圣上”,皇帝苍老的眼睛看了一眼她,只看到一个竹帘旁冷漠的半侧脸,他的视线一顿,又很快随着林存善的开口转向林存善。
林存善道:“我不信吕尘——我已同他说明自己的营救计划,他却不为所动,反而执意要蹚这浑水。他要救蕊娘,绝非只因张小鲤,他的自信,恐怕也是来源身後之人。只是我错判那人是三殿下,认为吕尘的目的是与三皇子里应外合,最终迫使小鲤不得不嫁给三殿下……我那时认定,他们一定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才非要将我赶出局。”
昭华不屑地轻笑了一声,林存善十分明白昭华的笑代表了什麽含义,他道:“当然,是我过于谨慎了。我想着,无论如何,我又怎可能同三殿下丶吕尘二人硬碰硬?便让钱叔悄然将那布料送去蕊娘手中,告知她,若有任何意外,便将布料交给三殿下,并说,这布料事关他心上之人的身世,可让他与那人长相厮守。”
昭华似是觉得恶心,又觉好笑,眯了眯眼。
林存善道:“此前,我从未想过吕尘和公主你有关系,直到四月初一晌午,我想着营救蕊娘之事,心绪不宁,便去藏书阁翻书,却意外看到《随龙北征起居注》,发现当年卢飞虽是和吕尘一同提前回营,但卢飞为贪军饷,实际中途改道。我再次翻阅卢飞贪案,结合地形丶以及卢飞仆从的口供,意识到卢飞并不可能提早一个月回到营地……皇後更不可能与他暗结珠胎,唯一可能的,竟是吕尘。于是,我立刻差人将钱叔喊来惊鹊门。”
原来是这样……
张小鲤终于明白林承志说林存善突然神色难堪喊来钱叔是为的什麽。
其实,无须听到此处,早在说到昭华并非龙种之事,张小鲤已能猜到,恐怕昭华的生父,乃是吕尘。
唯有如此,吕尘的一切举止,方能说得通。
早年间她随吕尘闯荡江湖之时,许多人都误以为吕尘是张小鲤的父亲,张小鲤不想要,说师父是可以选的,父亲是不能选的,吕尘的反应更大,说自己年轻时可是浪里小白龙,若有个女儿,定是……
说到这里,吕尘便总会陷入沉思,“定是”不出个所以然,最终只挥挥手,说总之不会是张小鲤这般倔如驴丶蛮如牛丶糙如石。
那时张小鲤并不觉得吕尘是当真嫌弃自己,如今听来,这恐怕倒是实话。
张小鲤擡眸,看见昭华如玉雕的侧脸,虽然她眼下已几乎是一败涂地,那微翘的鼻尖和下巴,却仍不肯低下,她的脸上甚至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世被揭露而出现过半分尴尬或游疑之态。
方才昭华言之凿凿说自己本该和其他几位皇子一般有夺权的资格,这前提竟也是她分明早已知晓自己并非皇上所出。
是女子也好,并非龙种也好,都不能动摇昭华半分,这般的笃定,寻常人还真学不来丶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