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叔轻轻叹了口气,道:“阿尘……你杀我三次,我却不愿怪你。如你所言,情之一字,最是恼人。”
鹰卫们警惕地围在吕尘身边,侍卫们则盯着钱叔,他们分别将钱叔与吕尘包围着,却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很快吕尘也不再需要处理了,他盯着钱叔,神色似乎有几分抱歉,随即,闭上了眼睛。
太医们不敢擅动,单谷雨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吕尘的脉搏上,轻声说:“吕大人……死了。”
其他太医们不敢怠慢,也纷纷搭脉丶探鼻息,最终道:“吕大人确实已死去。”
甬道之内,张小鲤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还什麽都不知道,但她多少已猜到了,她所猜到的部分,令她痛苦,更令她茫然。
茫然到,面对师父的死,她竟已不知该如何……如何……
隔着一段距离,钱叔与皇上对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跪下,行礼道:“罪臣霍骞,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起先还以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晃眼有了错觉,因眼前这矮小丶面目丑陋之人,和当年意气风发的霍骞实在差得太远太远,待听见钱叔的话,他半晌才缓过神来,道:“……你还活着?”
霍骞擡眼,眼角发红,苍老的眼角有泪降落未落。
“是。自坠崖後,罪臣得恩人相救,为报恩,答应替她将她的孩子养大。加之一想到是一直以来都相信的师弟将罪臣推下山崖,罪臣便心灰意冷,留在了烽州。”
皇帝一怔,道:“何人将你推下山崖?”
霍骞惨然一笑:“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但此事乃是秘辛,不可为外人所知……”
霍骞犹豫地朝着身後看了一眼,皇帝当即道:“你入内吧。”
霍骞上前几步,进了瑶光殿,但为自证不会有威胁一般,只在入口处便停下脚步,随即重新跪下,道:“不知圣上可还记得,那时罪臣随您去天明关处征战,留下卢飞与吕尘二人守着大本营。那一仗,打了足有两个月。您凯旋後,大约过了一个月,皇後娘娘便说自己有了身孕,她腹中的,便是……”
霍骞朝密道这边看了一眼。
昭华在竹帘之内,穿着朴素,面容素净,因甬道内潮湿,她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却仍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贵气,这贵气按理说,该来源于皇上,是皇家血脉让她天生高人一等。
可,只有霍骞知晓,这说法该有多麽荒谬。
“後来的昭华公主。”
无人说话,霍骞也没没耽搁,继续道:“罪臣当时只为皇上开心,却于无意之中,偷听到了皇後与其兄长苏震的对话,如今时过境迁,我已不记得具体对话内容。只记得,苏震质问皇後,怎敢怀上孽种。”
孽种。
这是昭华临世前,第一次得到的称呼。
“皇後当时只求苏震相帮,也不曾透露任何名姓。我不敢再听,快步离去。本想立刻禀报皇上,却又怕打草惊蛇,且……兹事体大,我想着,能否盯着苏震与皇後,设法寻出那人。可只有我一人,毕竟难以时刻盯着,左思右想後,我将此事告知了吕尘。”
说到这里,霍骞回头,目光扫过不远处躺在地上,此刻甚至无人敢去殓尸的吕尘。
“吕尘听我说了此事,十分惊讶,答应会帮我寻出那人。可有一日,卢飞突然派人约我去崖边相见,我到了崖边,等了又等,便不由得走神起来。这是大忌,可我那些日子魂不守舍,实在难以避免。接着,我感到背後有掌风袭来,却已是来不及——回头只看到卢飞站在崖边,竟是他将我推了下去。”
听到此处,皇帝不由得蹙眉。
前边霍骞的话,几乎已落实了吕尘便是那个“奸夫”,可试图杀他的却是卢飞?
霍骞苦笑一声,道:“那时我跌落悬崖,命悬一线,多亏恩人相救。我本欲设法回到皇上身边,戳穿此事,奈何命若残烛,等能下床,已是三个月後的事,而那时,皇上已然大胜,更收拢各路投奔兵马,一鼓作气要班师回京。卢飞更已在一场战役中被流箭所伤,不治而亡。他死後,许多事被清算,这些年他一直在贪污军饷,故而虽因战而死,却也落了个惨淡下场,算是报应一桩。我那时面目已毁,武功失了大半,已无法为皇上效力,最信赖的师弟要杀我更令我心灰意冷,更重要的是,我打听过,当时到处流传我已叛逃鞑密的消息……我无法自证清白,也无法证明皇後与一个名声尽毁的死人珠胎暗结,更担心此事会影响皇上南征归京,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这二十年,我老实地为人家仆,从没想过回京,直到去年冬天,为照顾恩人之子,我回到了京城……但,即便回到了京城,我也没想过同故人相认,如皇上您所见,罪臣这般苍老丶面容可怖,有时在水中瞧见自己的模样,罪臣都觉面目可憎。”霍骞说到此处,双目已是含泪。
皇帝哑声道:“……二十年,何人能不老?朕也老了。”
兴许是打击太过,情绪太浓,皇上的声音里也带了难以消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