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整个车库如同京A车牌加工厂
朱贝贝遗传了朱长跃的好眼神,却没遗传到她爸爸的敏锐。
“我做投行这麽多年,国企民企,难缠的客户领导……你一定不知道我还帮领导的孩子做过作业,设计过学校运动会的水晶杯。”
确实不知道。张束看着她,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坐下来谈心,她们从前根本不了解对方。
“这些年我一个人都没有得罪,还以为自己很会看人,没想到栽了这麽大的跟头。你是写书的,你看人肯定比我更准吧?你能跟我说说对他的看法吗?”
怎麽说?朱贝贝今天的遭遇,她也算是帮凶。
如果当时告诉朱贝贝真相,一切都会好吗?张束不知道。她用脚抹开的脏东西如她所愿沾到了贝贝身上,她却如此难过。
她只得岔开话题问朱贝贝,像贝贝这样的投行精英,不是应该能在短暂崩溃後平静接受这件事吗。贝贝这才笑了,说,可能我领导能做到,反正我不行。
张束也笑了,她想起七岁的朱贝贝跟她说,我要当水兵月,我要嫁给夜礼服假面。
朱贝贝结婚时穿的婚纱就很像水兵月的那条。张束是伴娘之一,家里安排的;捧花抛给了张束,也是家里安排的。张束记得朱贝贝哭得很激动,也很美。陈星也哭了,但他哭得很体面,又露出那种无辜和破碎。拿捏得真好。
两人说着旧事,贝贝认真,张束心虚。贝贝酒劲未过,很快又歪在床上睡了。
天色泛白,朱贝贝轻轻打起了鼾,可怜可爱。张束给她拉过被子,盖好,又将垃圾桶和水放在床边,轻轻离开。
车从地库开出来时,太阳才露出一道浅金色的边。通宵加班的男女们裹紧西装站在路边,在温度不够友好的风中吸烟,金融街反倒显得没那麽死寂。
金融街这套房,是朱长跃在贝贝高中毕业那年送给她的成人礼物。贝贝和父亲关系不近,但没人会拒绝这样的一份大礼。
贝贝婚前的单身派对就在这里举行。那晚张束并不在邀请名单上,却被母亲周君亲自开车送来,带着不显眼的礼物,坐在鲜花丶气球丶蛋糕丶美酒和成堆的奢侈品礼物中。投行姐妹们认真听着贝贝第无数次讲述她和陈星相识的过程。
张束在欢声笑语中,只觉得自己像是怪力乱神小说中被驱赶的尸体。她想,好命就像磁铁,宇宙里的好东西,会被t这天然的磁场吸附过来。坏命亦然,只不过引来的是不想要的东西。逆天改命这种事当然存在,但有多少人能在不间断的坏运气里拼尽全力逆流而上?
派对结束时贝贝笑称,以後万一陈星惹她不高兴,她就住回来,让他心碎一地。没想到一语成谶,只是心碎的人变成了贝贝。
想起陈星胜券在握的语气,张束突然意识到陈星在“心碎”这件事上从来都是单向的,片叶不沾身,绝望的永远是对方。当年初见,竟不知他会长成这般人物,让她不得不庆幸自己在还算年轻时就被掀翻在地。
车开上长安街。张束问自己此刻什麽心情,惋惜,心疼,无奈。
这中间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她想她是知道答案的,也许不该苛刻地拷问自己的人性。
当然,也许故事还可以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张束想着,调转方向,又向西边开去。她没想好具体要做什麽,但直觉告诉她,应该偏向虎山行一次。不光是为了贝贝,也为自己。
越往西去路越宽,房子越低矮,车也渐少。来过的人都说这一片是上风上水的宝地,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很难说这两者谁是因谁是果。
车在别墅区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前面排了三辆车,保安正在一一登记。这个小区进门制度格外严格,登记完还要电话联系住客,核实来访人员真僞。至于出租车和印着公司名称的网约车,一律不得入内。
清晨六点这样盘查她能理解,但平日小区也如此,她实在不能理解。尤其是面前三辆车贵得榜上有名,从不关注车的张束都会多看两眼。开这种车的人,既不会偷也不会抢,更不会举枪杀人。她想不出如此严格的制度到底要防什麽,可能只是为了让被圈起来的地皮成为“特权”。
比如此刻,保安将三辆等待业主盖章认领的车赶到一旁,请自己这辆不起眼的小车先进。
这个小区的保安常常让张束想起爱马仕的柜姐。不存在“来者都是客”,也不存在“顾客都是上帝”。刷卡和刷车牌是同一种动作。
张束刷不起卡,但刷得动车牌。探头扫过,杆子立刻擡起。她越过了豪车,一头扎进小区,心里带着一种隐秘的快感。
虚荣心像毒品,百害无一利,却能让人迷失在短暂的过瘾中。人最难和自己的虚荣心和解。这麽痛苦,何必还和这个家来往?张束无数次问自己,答案不言而喻。
每每走进别墅区,她都觉得自己贵气了许多。尽管她没在这个家得到过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但短暂地做一会儿“上等人”,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狂喜也能抵消部分进门後即将受到的羞辱。
狂喜来源于偷窃,偷来的贵气没什麽底气。张束紧绷的皮肉总能在离开小区後松下来,像是泄了气的淘气堡。她经常要在车里坐一会儿才有力气开走。贫穷限制了她的演技,太累了,还好短暂。
不像周君。三百六十五天,只要出门,都要挺直腰背端起肩膀。明明不是一个阶级却要住在一起,纯粹是自讨苦吃。她没问过周君累不累,这是周君的雷区。
周君和周茵的快递地址,前半部分确实属于同一个小区。然而周茵家在别墅区,周君家是公寓区。绿化率丶容积率不一样,连物业都不是一家,安保级别和门房质量都相去甚远。
物质上的苦,是掏空积蓄,背上三十年的贷款,节衣缩食住在富丽堂皇的壳子里;精神上的苦,则是要在这群上等人中“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矮人一头,摆正位置,认清真相,脚踏实地。心脏不够大,很难免疫迎面而来的目光凌迟。对周君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是逃无可逃的残忍。
张束将车放在没有划线的过道上。她的车牌号虽然备了案,但没有固定车位。还好这个小区的清晨六点也没人起来上班,她能偷得安心放心。
离她最近的是一辆迈巴赫,A牌;再往远,奔驰奥迪红旗,都是A牌。整个车库如同京A车牌加工厂。在巨大的差距前,她天真稚嫩的minicooper竟然被衬出了一些叛逆。
张束带着这样的叛逆施施然走进别墅大门。电梯上行,张束脑中已经完成了一场革命。革命的目的丶需求以及手段都很模糊,但她热血沸腾。
直到电梯门开,迎面走来了推着行李箱的秘书小饶,朱长跃跟在後面。小饶表情惊讶,显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见张束。朱长跃却很平静,像尊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