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煨蹄花的香气飘出巷子那晚,王婶抹着眼泪把没喝完的汤碗揣回了家。
第二日清晨,她蹲在巷口井边洗衣时,对着邻院张嫂的耳朵说:"那小棠姑娘的灶火,怕不是普通的火。"
这话像颗泡在黄酒里的梅子,在街坊们的嘴中滚了三滚,又被茶肆里的说书人添了把糖。
不过半月,"天膳阁苏小棠掌勺的灶火能煨出魂牵梦萦的旧味"便成了京城外八里的茶摊谈资。
更有人说,那火里藏着"棠火秘法",能让寻常厨子的手艺平步青云。
最先寻来的是个穿月白杭绸衫的老者,怀里抱着个红漆木匣。
他站在天膳阁新修的青瓦檐下,木匣往石桌上一放,"咔嗒"掀开,露出半卷泛黄的《淮扬蟹鲜谱》:"老朽是扬州醉月楼的老掌勺,愿以三代家传的蟹鲜秘方,换小娘子半页《棠火食经》。"
苏小棠正蹲在灶前调整风箱,闻言直起腰,围裙上还沾着刚切完的茭白碎末。
她擦了擦手,目光扫过那卷边角起毛的谱子——确实是用鹅毛笔蘸螺子黛写的,墨迹里浸着蟹膏的腥甜。"老丈的心意小棠领了。"她指尖轻点木匣,"可这火不是用来换的。"
老者的手指在石桌上抠出道白印:"那小娘子要什么?
金银?
官身?"
"要真心。"苏小棠转身从灶上提起壶热豆浆,给老者斟了一碗,"真心学厨,真心待火。"她指了指院角新立的青石板,上面刻着"试火台"三个字,"老丈若肯在这台上做道拿手菜,小棠评完菜,送您一句火候口诀。"
第二日来的是位穿墨绿蜀锦的妇人,带着四个挑夫,担子上码着二十坛密封的酒曲。
她拍开一坛,酒气混着荔枝香冲得人眼眶酸:"这是岭南荔枝烧,埋在荔枝树下二十年。
换你三句秘法。"
苏小棠尝了口酒,甜得腻的滋味在舌尖炸开,眉头微蹙:"酒是好酒,可火要的不是这些。"她引妇人到试火台,看妇人用荔枝烧煨了锅排骨——肉是酥的,骨是软的,可苏小棠闻着那甜得苦的香气直摇头:"火被酒压着,像个不敢说话的小媳妇。"
如此半月,试火台上摆过姑苏的糖粥、塞北的手抓肉、川中的麻辣兔,苏小棠的点评像把锋利的刀:"火候急了,像没长大的娃子撒泼火心散了,跟没根的浮萍似的火太弱,压不住食材的性子"。
来的人大多红着脸走,却也有人蹲在天膳阁门口琢磨半宿,临走时对着苏小棠背影作揖:"小娘子这不是拒人,是筛金子呢。"
直到那道裹着北风的身影踏入院门。
他穿件灰布短打,腰间别着两把薄如蝉翼的双刀,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门房刚要拦,他抬手一推,两扇木门"吱呀"退开半尺——不是用力,是刀风带的。
苏小棠正在后院教学徒切冬瓜,听见动静抬头,正撞进一双像北境寒潭的眼睛。
"北境刀厨,铁寒。"他拍了拍腰间双刀,金属相撞的清响惊飞了檐下麻雀,"听说你会评火,我这把刀,专切火里的骨头。"
试火台上很快支起了铁架。
铁寒解下双刀,其中一把往地上一插,刀背卡着块黑黢黢的鹿腿——是北境风干三年的鹿腿,表面结着盐霜,凑近能闻见松烟的焦香。
他另一把刀在鹿腿上划出细如丝的纹路,刀光起起落落间,盐霜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暗红的肉,像被雪水浸过的珊瑚。
"这鹿腿得用松枝熏七日,再埋进冰窟里冻三月。"他的刀突然停在半空,抬头看了眼日头,"现在日头在西南,风从北来。"说着划亮火折子,松枝在铁架下噼啪作响,"火候要跟着日头走,风大了加把松针,风小了添块松根。"
苏小棠站在三尺外,能清晰感知那团火的温度——松脂燃烧时的灼热,混着松针的清凉,像北境的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
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这是本味感知过度的前兆,却仍咬着牙去触那团火的"本真":火心是松根的稳,火舌是松针的锐,可最底下她眯起眼,有丝若有若无的焦躁。
铁寒的刀突然加快,将鹿腿片成半透明的薄片,每片都带着细如蚊足的火痕。
他夹起一片递到苏小棠面前:"尝尝。"
肉香混着松烟味在舌尖炸开,先是咸鲜,然后是鹿肉本身的甘,最后苏小棠喉结动了动:"还差三分。"
铁寒的刀"当"地落在台上:"哪里差?"
"火里有气。"苏小棠抹了把额头的汗,体力已耗去近半,"你杀那鹿时动了怒,这股怒气钻到火里,压着松枝的温吞。"她指了指鹿腿上的火痕,"看这纹路,左边深右边浅——你右手腕去年受过伤,使力不均,火跟着偏了。"
铁寒的瞳孔骤缩,下意识去摸右手腕。
那里缠着的粗布带渗出淡淡血渍——他来京城时遇了劫,被马踢伤的事,连同行的伙计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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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心火合一,得先把心里的火理顺。"苏小棠扶着试火台喘气,"你这刀能切透铁,切不透自己心里的结。"
铁寒突然抓起双刀,刀鞘砸在青石板上出闷响:"我不服。
三日后,我带着新的鹿腿再来。"他转身时,腰间红绳扫过苏小棠的围裙角,"这次,我让你看看,北境的火是怎么烧透冰山的。"
苏小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摸了摸被红绳扫过的地方。
风卷着松烟味钻进鼻腔,她突然想起昨夜梦里那尊模糊的灶神像——神像腰间,似乎也系着这样褪色的红绳。
院外传来学徒的惊呼:"掌事!
又有个戴斗笠的人在门口徘徊,腰间挂着刻天膳的铜铃!"
苏小棠扶着门框直起身子,晨光里,她眼底的亮芒比灶膛里的火更烈。
铁寒再来那日,天刚擦黑。
他的灰布短打洗得白,腰间双刀裹着新换的红绳,刀鞘上还沾着松脂——显然是连夜从城外松林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