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清楚,法度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今日她在此,这些人或许能得片刻公道,明日她走了,一切又会如何?
她不再多想,转身,重新走回石阶上。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唤:
“苏姐姐!”
一道杏黄色的身影,像只轻灵的燕子,从官员队伍侧边挤了过来,全然不顾那些惊愕的目光,径直冲到苏绣棠面前。
是林微雨。
她今日穿了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裙摆裁成百褶式样,随着她奔跑的动作飞扬起来,像绽开了一朵明艳的花。头梳成垂鬟分肖髻,髻上簪着赤金点翠蝴蝶簪,蝴蝶的翅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振翅欲飞。脸上施了脂粉,胭脂从脸颊晕到眼尾,可眼圈却泛着红,像哭过,又像强忍着没哭。
她一把拉住苏绣棠的手,握得很紧,紧得指节都泛白了。
“此去京城,山高水长,你、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爽利,只剩满满的不舍,“定要记得按时吃饭,夜里别熬太晚,那些劳心费神的事,能丢给旁人就丢给旁人……”
她絮絮叨叨说着,眼泪终于没忍住,滚了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苏绣棠的手背上,温热的一滴。
苏绣棠反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因为激动而渗出的微汗。心里那点因为离别而生的怅惘,此刻被这滚烫的眼泪一激,也变得真切起来。她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
“我都记下了。你也是,在江南要好好的,莫要再像上次那样,为了几船茶叶的生意,跟人吵得面红耳赤。”
林微雨破涕为笑,却又立刻绷住,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塞进苏绣棠手里。
木盒约莫巴掌大小,盒面光滑,泛着深沉的紫黑色光泽,边缘用银片包角,做工精致。林微雨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些:
“这里面是你爱喝的明前龙井,我用锡罐封好了,能存久些。还有这个——”
她打开盒盖,里面除了两个小巧的锡罐,还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令牌。令牌是黄铜所铸,正面阳刻着一个繁体的“林”字,字周围环绕着缠枝莲纹;背面则阴刻着江南地图的简略轮廓,以及几行细密的小字。
“这是我林家商行最高级别的通行令。”林微雨将令牌拿起,郑重地放在苏绣棠掌心,“无论你到了何处,凡有我林家分号的地方,凭此令,可调用一切资源——人手、银钱、货物、消息渠道。你不许推辞,也不许不用,就当我……就当我在你身边。”
苏绣棠握着那块还带着林微雨体温的令牌,铜质微凉,可心底涌起的暖意却将那股凉意驱散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眼睛红肿、却努力挺直脊背的姑娘,想起初遇时她那副娇蛮大小姐的模样,想起后来一同经历风雨、渐渐交心,想起她义无反顾调动家族资源暗中相助的桩桩件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不是一块令牌。
这是托付,是信任,是跨越了身份与性别、世俗与利益的,最赤诚的情谊。
她将令牌小心收进袖袋,然后伸出手,轻轻抱了抱林微雨。抱得很轻,很快,在周围那么多双眼睛注视下,这举动已算逾矩。可林微雨却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紧紧回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飞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江南诸事,尤其是我们暗中经营的那几条线,你放心,我都盯着。若有急事,按约定的方式联系。”
苏绣棠松开她,点了点头,目光深深望进她眼里:“保重。”
林微雨重重点头,泪中带笑:“待京城事了,我必北上寻你!到时候,你可要请我吃最好的酒楼,看最红的戏!”
送别的队伍重新动了起来。
车队沿着官道缓缓前行,前往运河码头换乘官船。苏绣棠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座渐渐远去的长亭,回望亭边那些依旧站在原地挥手的身影。杏黄色的那一点,在晨光里格外醒目,像一枚钉在离别画卷上的、鲜活的印章。
马车辘辘,约莫半个时辰后,抵达了运河码头。
码头上早已清场,只停泊着三艘官船。主船最大,船身漆成沉稳的玄青色,桅杆高耸,帆是深褐色的硬帆,此刻收拢着,像巨鸟收起的翅膀。船头插着钦差旌节,节旄在晨风里轻轻飘动。两侧各有一艘稍小的护卫船,船身吃水不浅,显然载满了护卫的兵士。
谢知遥先一步下马,走到苏绣棠的马车旁,很自然地伸手,虚扶了她一把。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触到她手腕时,力道恰到好处,既稳住了她的身形,又保持了得体的距离。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他眼里有询问,她微微颔,表示无碍。
“水路虽比陆路慢些,却安稳得多,易于布防。”谢知遥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她听清,“我已调了水师精锐沿途护送,明哨暗哨都安排妥了。船上也清查过三遍,绝无问题。”
苏绣棠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码头周围。看似平静,可那些搬运货物的脚夫、蹲在岸边补网的渔人、甚至是远处茶棚里喝茶的客商,站姿、眼神、乃至呼吸的节奏,都隐隐透出训练有素的痕迹。是阿青提前布置的锦鳞卫,还有谢知遥的亲兵,早已化整为零,将这片码头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
她心下稍安,正要举步登船,码头石阶边,一个蹲着抽旱烟的老农忽然起身,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朝这边撞来。
阿青身影一闪,已挡在苏绣棠身前。
那老农却只是虚晃一下,在靠近阿青的瞬间,将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塞进他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嘴里嘟囔着“路滑路滑”,佝偻着背,慢吞吞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