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原本慵懒倚着门框,闻到酒香猛地直起身,混浊的眼中也跟着清亮。
他大步上前,凑近酒坛仔细端详,又闻了闻,指尖摩挲着坛底某个模糊的刻痕,忽然放声大笑,
“好小子,不愧是玠文教出来的徒弟,和他当年一样贼。”
浓郁的梅香四溢,江辞眼中却泛起复杂的光,“这可是景和七年,我丶玠文丶你师父丶还有谢木头四个人亲手埋下的。说好等案子了结再挖出来共饮……”
他喃喃的话语像是在和小辈讲故事,又像只是和谢晦明回忆往事。
江辞拍拍那坛酒,老酒鬼竟然没有立即抢过去,仰头灌了口手里的那坛酒,酒液顺着胡子滑落,
“後来少了两坛,原来是被玠文那家夥偷偷藏起来了。”
沈砚书闻言,迫不及待伸手去接,“这麽一说,我更想喝了。”
他高声冲另外两人喊,“陈实丶小荷,快来,有好酒。”
酒坛又被谢晦明按住。
谢晦明声音低沉,和他手腕力量一样重,“我也记得,说好的,破了乌棚案,四人共饮。”
他目光扫过在场衆人,“你们可想好了,喝了这酒,便是接下了这未了的案子。”
“就算这样,你们还敢喝吗?”
沈砚书顿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他甚至没去看陆昭,坚定地挣脱谢晦明,接过了那坛沉甸甸的酒。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清甜的梅香里仿佛尝到了七年的酸甜苦辣。
酒坛紧紧攥在手里,沈砚书才擡起被酒气熏得清亮的眼睛,扬扬下颌看向陆昭,
“我敢。”少年意气在月光下灼灼生辉,“你敢吗?”
梅子酒坛递到眼前,莹莹洒出几滴。
陆昭没有回答。
他只是默默走到沈砚书面前,干脆地接过那坛酒,仰头饮下一口。
月光照见他喉结滚动,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在酒意熏染下依旧深不见底,如古井深沉,
沈砚书发觉,他好像从未看懂。
沈砚书夺回梅子酒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目光直直看向陆昭,“架也打了,酒也喝了。有什麽要说的,你说吧。”
陆昭迎着他的视线,语气平淡,“我没什麽可说的。”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你有什麽想问的,尽管问。”
沈砚书闻言,嘴角扯出一抹略带讽意的弧度,反问,“我问,你就会回答吗?”
“知无不言。”
陆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分明,“言无不尽。”
沈砚书不再转弯抹角,直接问道,“你知道幕後黑手是谁?对吧。”
“知道。”
沈砚书晃悠着往前踱步,挠着乱蓬蓬的头发,“是谁呢?好难猜啊!”
月光掠过陆昭低垂的睫毛,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阴影。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本想开口,擡起眼,却听见沈砚书一字一顿,
“掌印大太监曹无妄。”
曹无妄。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半部朝堂史。
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握“批红”之权,朱笔一划,可定封疆大吏之升贬,可决边关战事之缓急。他更是提督东厂,三万番子如蛛网密布天下,百官阴私皆在其掌握。
传闻他寝殿之内供奉三清,晨昏焚香,诵经之声不绝。每逢初一十五,还会开粥棚施舍贫苦,是不少穷苦百姓眼里的“曹菩萨”。
他总说,“杂家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才,承蒙天恩,做些分内事罢了。”
可唯有真正踏入权力核心的人才知道,那袅袅青烟背後,是足以将整个朝堂拖入无间地狱的深渊。
漕运丶盐引丶边镇监军……无数命脉皆系于他枯瘦的指尖。
他越是吃斋念佛,那朱笔便越是猩红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