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严自乐就是这样,永远无法平衡,永远只能一头高丶一头低,像一对反义词那样被迫着亲密。
“严自得,我真的很嫉妒你,一直以来都是。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我就在想,我就在嫉恨,我们不该拥有着同样的命运吗?为什麽只有我被迫前进,而你可以不断地歇息,不断地偏航,直到拥有一条崭新的路。”
严自得掐了下手背,他想辩驳,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很久的问题,久到严自得早已忘记了当时撕掉诗集时的剜心之痛,久到严自得开始将痛苦理解为回忆,记忆像观影那样。他离那时的自己越来越远。
在这一刻,严自得惊觉,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他和严自乐之间本该平行的人生突然拐弯,交叉,他们就此背离。
严自得终于从那虚无缥缈的期待里意识到,自己对于严自乐来说,已经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叛徒。
他张了张嘴,最後却选择沉默。
“但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都只是命运,是基因,仅此而已。”严自乐说。
说完他擡起脚,脚掌却以一种奇异的轨迹落地,他试图迈步,结果却失去重心,严自乐不得不向前扑去,撞倒椅子,碰掉玻璃,落在地上发出响亮一声。
“啪!”
水杯碎在地上,碎渣像星星的眼睛,炸开的水洼倒映着皎皎月光,严自得蹲下,从月光里,他好像看到了哥哥的眼泪。
他的心一下就好痛,像被谁碎口碎口咬掉边缘,吸掉血液,严自得的力气也跟着这碎掉的水杯一样骤然死掉。
严自乐在流泪。毫无声音,眼泪同无数个玻璃那样在地板上摔碎,崩出晶莹的渣滓。
严自得伸手,想要扶住他,却被严自乐大力拍开。
“不要碰我!”
手臂火辣辣的痛,严自得理所当然地又想起他们的十五岁。他们连眼泪丶连崩溃都要错位,一前一後,重蹈覆辙。
所以这回严自得同样伸出手,像那时严自乐弯下腰捡起小册那样,他伸出手,半跪在地上,细小的碎渣嵌进膝盖。疼痛是好忍耐的,严自得一瞬不眨,他扶起严自乐,把肩膀递给他,哥哥的眼泪像印花那样烙在严自得领口处。
严自乐哭得无声无息,连身体的震颤都少有,像是天空借他身体下了一场雨,不痛不痒,只是降落。
雨从严自乐眼球落下,绵延进严自得身体,却无法排出。脏器在眼泪里泡发,又拧紧,严自得感到一阵器官拧绞的痛楚。他在这时走神,想正常的双生子是不是就像他和严自乐此刻这样?
共享着痛苦,绝不偏移半分。一生只会同手同脚地并行。
严自乐声若蚊蝇,问:“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呢?”
严自得不知道,他理不清缘由,抓不住脉络。他唯一理解的只有命运。
严自乐:“…严自得,我好嫉妒你,好憎恨你,我付出那麽多时间精力来压下你,想要获得关注,获得偏爱,获得喘息。但最後怎麽全部变成一场玩笑?我到底要怎麽才能停止?”
“……”
“但我想,其实我更恨的只是我自己,我太愚蠢,太幼稚,太自以为是,太不能理解世界上存在着的非黑也非白的东西……”
他声音越来越小,严自乐说不下去了,他躲去严自得的怀抱,躲在黑暗里,他很用力地闭起眼睛。
严自得动了动嘴,他嗓眼变得很肿,字与字之间得像挤最後一点牙膏那样用力卷出。
他回答:“可以恨我,你没有错。”
还有一句道歉,命运的应声似乎在此时回响。
十五岁。严自乐捡起那本他粘得歪歪扭扭的诗集。
他对弟弟说。
十八岁。严自得扶起跌倒在地的严自乐。
他对哥哥说。
“对不起。”
严自得作为背离了自己双生的叛徒来道歉。但他依旧选择将错就错,他蹩脚地模仿着安有的语调,告诉严自乐:
“我不知道你们瞒了我什麽,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但是之前安有有跟我说过,人是会长大的,很多东西会被稀释掉,之前我不觉得,但後面,当我感受到一点丶就那麽一点的幸福时,我想我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严自乐,”严自得掐了下自己手心,他也犹疑,好不确定,“可能我们只是缺乏这麽一点意识到了的幸福。”
严自乐沉默好久,最後他推开严自得,自己扶着桌脚站起。
“幸福是虚假的,不真实的,瞬秒的。”
严自乐回答:“我不相信。”
在後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严自得都在後悔,为什麽当时没有刨根问底,他应该将严自乐的问题丶将他的语言搅碎丶搅烂,搅到他不再发问。搅到严自乐真正地在用眼睛流泪後,才能放他离开。
但严自得没有这麽做,相反,他让严自乐轻而易举地离开,又轻而易举地让他像被箭射中的鸟一样跌落下去。
收到严馥消息时,严自得正乘往去亲亲乐园的公交上,他听到妈妈给他说:
“自乐出事了。”
之後的画面就像默片那样上演,严自得悬浮其外,看着自己四肢发软着下车。地上车辆来来往往,他在马路边站了好久,站到太阳快要将他烤化,站到浑身开始滋滋冒出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