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在前,下狱的人却无所谓,连用“云淡风轻”来形容都稍显刻意,他对着玉霖笑,根本不是掩饰,他是真的不惧,也真的不后悔。
所以他敢笑给玉霖看。虽然从前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一副皮囊鬼见也哭,笑起来那一定更难看,因此很少露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两日,他总是偶尔想起玉霖的那句话——你这副身子,至今仍然很好看。
至此他丑陋的面目,稀烂的人生好像被点化了一般。
他相信玉霖的话,喜欢玉霖绝处逢生,生息不断的人生。
他信玉霖会活下去,她还会更好,还会得到更多的东西,还会被更多的人记住。
多好,他可以帮她。
多好啊。
“别担心。”
张药拍去袍袖上一丝灰尘,似乎在宽慰的玉霖,又似乎在自我剖白:“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是我忍不过去的。”
“可我不能这样自私……”
“和你无关。”
“张药啊……”
张药截下玉霖的话,平静地说道:“玉霖,我杀过很多人,身上有无数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我不死,我就逃不掉的。”
玉霖摇头:“我学儒十几年,半生浸淫司法,钻研梁《律》,你跟我谈什么因果报应这些玄话?”
张药哽了话,果然,自己这张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玉霖。
玉霖声音从头顶传来,“张药,就有算你有错,有罪,也该在堂上,将你一生铺开,辨析前因后果,张明台前幕后,再来勘定罪行,拟定罪名,判定刑罚。落不到邸报上刊行天下的罪名,无法宣之于悠悠之口的刑责,都是上位者的私刑。就算你暂时摆脱不了,但你不要认,你不可认!”
这一番话太长,又雅,张药并没有完全听懂。
似乎是猜到他理解艰难,玉霖又补了一句,“这一次我欠了你。你记住,是我欠了你。”
对于张药而言,有这句话就够了。
“你用饭吧。”
张药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这一刻,玉霖面前那盘剔好的羊腿肉已经冷透了。
玉霖看向那只羊腿骨。
羊虽已死,但这一场精而细的“千刀万剐”,剔肉离骨,还是让玉霖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
“你……不作陪吗?”
张药摇了摇头,“我这会儿吃了东西,过一会儿……会很难堪的。”
最后,那一碗腥膻的冷肉还不及被玉霖吃完,李寒舟便带着数十校尉,一脸懵地从神武门上过来。
他一早从张药那里得到的命令是将玉霖带至神武门上候召,护她周全,再有就是,日参散后,替玉霖牵马,送她回家。
这两道下得极其细致,甚至还有额外的提醒,说玉霖毒伤未愈,来往之间,不得疾行。李寒舟正为自己办差得力而暗喜,谁想等至午时过了,却没见玉霖,反而等到陈见云从里面传来的一句口谕,让他把张药押至镇抚司召狱。
李寒舟懵了,但也不敢问,只得携人过来,押解自家的指挥使,今见亭上,玉霖一个人坐在满桌御膳前,一口一口吞咽着碗中肉。张药跪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见他带人过来,也不说话,只略一点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指挥使,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寒舟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疯了吗?”
张药冷声,“口谕圣令,你来问我?”
“不是……”
李寒舟看向玉霖,玉霖却连看也没看他,沉默地吃着那一碗肉。
张药站起身,走到李寒舟面前,“把我带走。”
“是……是是。”
李寒舟连声应着,玉霖忽然问了一句,“我怎么跟阿悯姐姐说啊。”
张药回过头,“你不用说,我的事,她都知道。”
说完又顿了顿,“就算不知道,逼一逼许颂年,也就都有了。”
“你……”
“领完这碗肉的恩,就回家去吧。今儿李寒舟办我这件差,送不了你了,你得自己骑马回去,今日风不小,眼神不好,你路上慢点。”
玉霖梗直脖子,“主家……”
“是张药,不是什么主家了。”
“这不重要……”
“我没事。”
张药愣是没让玉霖说完一句话,“你搬家立户那一日,我一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