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黎用拇指轻轻抹掉,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抹完才愣住,指尖悬在半空,进退不得。谭雨泽擡眼看他,眸色深得像刚被雨洗过的湖面。
“许黎。”他声音还哑,却莫名郑重,“昨晚我说‘别怕’,还记得吗?”许黎点头。“我不怕。”
谭雨泽笑了一下,有点苦,“怕你後悔。”许黎没说话,只是接过他手里的药,放进杯中,等气泡升起来,又慢慢消下去。
然後他举杯,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确认不烫,才递给谭雨泽:“苦的我先尝了,剩下的你喝完。”
谭雨泽看着他,眼底那点灰蓝一点点亮起来,像天光破云。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苦得皱鼻,却笑:“以後都听你的。”
吃完药,谭雨泽去洗澡。水声隔着门,像遥远的潮汐。许黎把糯米藕重新打包,又把客厅简单收拾了。
茶几上多出一本摊开的乐谱,铅笔圈了第三小节,旁边写着:“许黎,这里再轻一点,像呼吸。”字迹凌厉,却在一笔一划里透出温柔。许黎用指腹蹭了蹭那几个字,忽然听见浴室门开。
谭雨泽带着水汽出来,头发滴着水,T恤领口被溅湿一小片。他拿着毛巾,对许黎擡了擡下巴:“帮我。”
许黎接过毛巾,站到沙发上,让谭雨泽低头。动作很轻,像在擦一件易碎的瓷器。擦到後颈时,谭雨泽忽然说:“下午陪我去个地方?”
“哪儿?”
“我外婆的老房子。”
谭雨泽声音低,“要拆迁了,我想去拍几张照。你……可以帮我拉琴吗?就一首,他以前最爱听。”许黎说好。
毛巾下的手顺势滑到谭雨泽颈侧,指尖停住,像确认脉搏。两人都安静下来,只剩水珠落地的声音,嘀嗒,嘀嗒,像心跳。
出门时天晴了,地面映着碎云。谭雨泽开车,车窗开一条缝,风带着潮湿的青草味。许黎坐副驾,怀里抱着琴盒,指尖在锁扣上无意识地敲。
老房子在城西,巷子窄,车进不去。他们下车步行,谭雨泽背相机,许黎提琴。路上遇到卖栀子花的老太太,谭雨泽买了两串,一串挂许黎琴盒上,一串自己拿着。
白花开得极盛,边缘微微蜷曲,像不肯落地的雪。老房子是青砖二层,爬山虎从墙角漫到窗棂。门轴吱呀一声,阳光跟着涌进去,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客厅里摆着一架老钢琴,琴盖半开,黑白键缺了几颗,像缺了牙的笑脸。谭雨泽拍照,许黎站在客厅中央,把琴架在肩上,问:“哪首?”
“《梦幻曲》,舒曼。”许黎愣了一下——那是她艺考时拉过的曲子,当时谭雨泽是评委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弓毛搭上弦,第一个音出来时,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拧开了记忆的阀门。7。琴声在空房子里回荡,像一条透明的河。谭雨泽放下相机,走到钢琴边,用食指按下一个低音C,与许黎的G弦共振,嗡的一声,像心跳对齐。
他擡头看许黎,眼里有碎光。一曲终了,馀音绕梁。许黎垂下弓,忽然听见谭雨泽说:“那年你拉完,我在评分表上写了句‘音色像早春的雾’,後来你去了附中,我调离北京,以为再也听不到。”
许黎笑:“原来是你。”谭雨泽也笑:“原来是你。”两人隔着一架老钢琴对视,阳光从破败的窗棂漏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末端交叠在一起,像多年前就该完成的拥抱。
回去的路上,许黎收到妈妈语音:“糯米藕给你留了一盒,小谭也爱吃吧?叫他晚上来吃饭。”
许黎转述,谭雨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真的?”“我妈做的糖醋排骨比糯米藕还好吃。”许黎侧头,“去吗?”
谭雨泽点头,耳尖有点红。许黎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颗红,像确认温度。谭雨泽没躲,只低声说:“许黎,我晕车,你别撩我。”
许黎大笑,收回手,却悄悄把栀子花别到谭雨泽的耳後。白花衬着黑发,像落在夜色里的星。
晚饭很热闹。许妈妈系着围裙,见谭雨泽就塞了一杯冰镇酸梅汤:“小谭,解暑!”许爸爸从厨房探头,手里举着锅铲:“小谭,你会剥蒜吗?”
谭雨泽立刻挽袖子进去,背影挺拔,像棵小白杨。许黎靠在厨房门框上看,忽然想起小时候练琴,妈妈也是这样,一边做饭一边喊:“手肘擡高!音准!”
而此刻,谭雨泽站在妈妈旁边,低头剥蒜,耳尖还沾着一点面粉,像被雪吻过。饭桌上,许妈妈不停给谭雨泽夹菜。
“你太瘦了,要多吃点。”许爸爸举杯:“小谭,以後常来,陪叔叔下象棋。”谭雨泽一一应下,杯里是酸梅汤,却喝出了酒的郑重。
饭後,许黎送谭雨泽到楼下。夜风带着桂花香,路灯把两人的影子压成薄片。谭雨泽忽然转身:“许黎,我……”许黎没让他说完,踮脚亲了亲他嘴角,那里有糖醋排骨的甜,也有酸梅汤的酸。
一触即离,像风掠过湖面。“我知道。”许黎说,“慢慢来。”
谭雨泽的车尾灯消失在巷口,许黎上楼。许妈妈在厨房洗碗,哼着《梦幻曲》的调子。许黎靠在门框上,忽然说:“妈妈,我今天在老街拉了那首曲子。”
许妈妈头也不擡:“嗯,你爸当年追我的时候,也在那儿拉过。”许黎愣住:“真的?”许妈妈笑:“骗你干嘛?老房子要拆了,但记忆不会。你们年轻人,别怕。”
许黎没说话,只是走过去,从背後抱住妈妈。水声哗啦啦,像一条温暖的河,把过去丶现在丶未来都连在一起。
夜里十一点,许黎收到谭雨泽消息:【到家了,蒜味还在。】
配图是一只猫,蹲在钢琴上,好奇地按下一个C音。许黎回:【我妈说,下次教你包粽子。】
想了想,又加一句:【晚安,别怕。】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
谭雨泽回了一个语音,很短,只有两秒——是舒曼《梦幻曲》开头那四个音,用口哨吹的,有点跑调,却认真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