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是怀着必死的心,躺在那个浴缸里。
王烈……他不仅仅是一个冷酷的复仇者。
他在生命的最後时光,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荒地,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丶饥饿的贫民窟男孩,给予了食物和改变命运的钱财。
他托付了那个承载着安娜最後呼救的娃娃,像一个绝望的漂流瓶,投向未知的海洋。
他知道成功的几率渺茫,但他还是做了。
这或许是他复仇计划中,唯一残存的一丝……属于“人”的温度?或者说,是对自己同样深陷地狱的一种……无望的投射?
那个沉稳丶死气沉沉,却又带着一种奇特人格魅力的男人。
他像一座被冰雪彻底覆盖的火山,内部是焚尽一切的复仇岩浆,但在那冰封的表面,却曾对一个小男孩,流露出一道极其微弱的丶转瞬即逝的裂隙。
———
安德鲁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城市。童年阴影带来的恐惧,似乎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更深沉丶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是释然?是悲哀?还是对人性深渊那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晨雾中离去的丶孤独如墓碑的背影。
王烈的故事结束了,连同他的爱丶他的恨丶他精密的复仇和他最後那一丝难以定义的微光,都永远沉入了黑暗。
而那股曾让安德鲁魂飞魄散的恶臭,也终于有了它的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只剩下城市淡淡的尘埃味。
阴影或许不会完全散去,但至少,它不再是无名的恐惧了。
王烈用他极端的一生,为安德鲁的噩梦画上了一个残酷而清晰的句点。
——
故事终于讲完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承载着刚刚倾泻而出的丶跨越二十年的血腥丶复仇与绝望。
窗外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安德鲁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他深陷在沙发里,眼神有些空茫,似乎还停留在那个冰冷黑暗的最终密室。
然後,他擡起头,目光越过茶几上凉透的咖啡杯,直直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释然,有深沉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虽然这个阴影折磨了我很多年,”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但我并不怪你,王烈。”
王烈?
我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在跟我说话?叫我王烈?
“安德鲁先生,”我下意识地纠正,试图打破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气氛,语气带着一丝哭笑不得,但更多的是对他此刻状态的理解,“我叫齐文。”
我猜想,这漫长而黑暗的故事,对他而言已不仅是听闻,而是融入骨血的亲身经历。
他此刻,恐怕是彻底迷失在故事的漩涡里,分不清现实与记忆的边界,将我这个讲述者,当成了那个早已沉入地狱丶却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王烈。
听到我的解释,安德鲁并没有立刻反驳。
他只是看着我,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开怀的笑容。
那笑容很深,牵扯着眼角的皱纹,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又在眼底深处,沉淀着某种难以解读的悲伤和……了悟?
他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解释。
这个笑容本身,就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时间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他向我伸出手,掌心干燥而有力。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丶心照不宣的情绪在传递。
“齐先生,”他开口,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能……再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当然。”我点头。
“我们能……拥抱一下吗?”他的目光真诚而坦率,“就当……作为感谢。感谢你听完这个故事。”
我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这不仅仅是一个感谢的拥抱,更像是一个跨越时空的丶对那个冰冷男人的告别,或者是对自己漫长梦魇的一个和解仪式。
我没有任何犹豫,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坚实而温和的拥抱。
“听故事是我最大的爱好,”我在他耳边轻声说,试图化解这过于沉重的氛围,“相反,我应该谢谢你分享这麽……特别的经历。”
安德鲁的身体在我怀里似乎放松了一些,但他没有回应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