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妈妈在除夕前三天去世了。
我这三天没怎麽阖过眼,处理好妈妈的後事後就回到家打开被岁月和灰尘洗褪色了的盒子,一件件收拾妈妈的遗物。
其实没有很多东西,只是一直没好好整理一下,没鈎织完的毛衣和没绣完的“家和万事兴”的刺绣堆在面上。扒开下面花丛一样的毛线球,我被扑上来的灰尘颗粒呛了一口,喉咙痒得像爬进了蚂蚁,只能捂着嘴把它们咳出来。
咳得撕心裂肺时,我一眼看见花花绿绿下露出来的一片红,霎那间産生了幻觉,以为喉咙里涌上了相同颜色的血,泛着腥甜。
强硬地憋住那阵痛痒後,我抓住一角抽出来才发现是张寻亲告示牌,上面有孩子的照片和具体信息丶丢走时间和地点,以及妈妈的联系方式。
我和照片里笑得灿烂的小男孩对视後,顿时感觉心脏仿佛被狠狠揪紧了,犹如用双手挤压一颗沉甸甸的水球,下一秒就会爆炸。
我赶紧放下牌子,继续往下翻找到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打开後首先滑出来了一张泛黄的病历单,姓名那一栏填的“白迁时”,诊断结果是眼底病变。
还有一张基因检测报告,不只有白迁时的样本,他的家属楼英兰和白尾都做了检测以便确定基因型和遗传方式。结果是白迁时和白尾都是不幸的患者,楼英兰是万幸的无症状携带者。
虽然早就知道我的眼病极大概率是遗传的,现在验证了事实後,我还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回想起妈妈离开前的场景,我拿着报告单,怔怔地擡起头,瞥见墙上挂着的蒙尘的全家福,画面中年轻貌美的女人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孩,旁边五官端正的男人把手搭在女人肩上,面对镜头腼腆地笑。
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命运的安排是何其狗血,何其造化弄人。
三天前。
我一如既往地在病房照顾妈妈,她的病情恶化得严重,医生已经委婉地提醒我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我最近一直呆在医院。
早上,我让胡阿姨去吃早饭,自己留下来给妈妈擦完了脸,她的手突然伸过来,手指像一根根枯木,拼了命把自己掰断握住了我。
妈妈异常珍惜从病魔掌心中抓住的清醒时间,似乎害怕我又会走丢般一直盯着我。
她费劲地张开嘴说话,我凑到了她嘴边听。
“小尾,对不起……”这是她这几天第一次知道我是谁,她早已干涸的眼里再次流动着泪水,又一次对我说了对不起。
每次清醒後都会说“对不起”。
到底为什麽要说对不起。
她突然情绪崩溃,止不住地发出呜咽的哭声:“是妈妈抛弃了你。”
“什麽?”我心跳都停了一瞬,声音都颤抖着问,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否定,“妈,你说什麽呢,你别骗我了。”
这是在骗我,对不对?
为什麽要在这时候骗我。
“那天你爸赶回来给你过生日,你在电话里说想吃糖葫芦,他答应了去买……然後出了车祸。”
“都是我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
“我带你出去,把你留在那里,走了一个转弯就後悔了,为什麽跑回去你就不见了。”
“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惩罚我抛弃你,妈妈找了你好久好久,对不起……”她抓着我的手,在病房,在生命垂危的时刻告诉我……
她明明可以永远隐瞒我真相,却在这一刻选择了告诉我。可怕的病魔一天天啃噬着她的身体和精神,她对我的愧疚却永远占据高地,最後到了什麽都不剩了的时候,愧疚就成为了她生命里的全部。
“对不起,小尾,别……”
那股力道徒然一松,妈妈的手又变得很软,我刚出生的时候她抱着我的手应该也是这样软的。
“妈……”我头晕目眩,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颠倒,再也维持不了过往的平衡,直到我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妈!”
我摇了摇她,意识到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拉长的耳鸣像一辆永无止境的列车轰隆隆地向我驶来,所有感官都被碾压成了齑粉,在空气中化作尘埃飞舞,什麽都看不清了,什麽都听不见了,什麽都没感觉了。
只有时间仿佛一下子有了实感拉扯着浑浊的空气,扭曲了空间,我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迫离开妈妈的病床前,不停地往後退,往後退,退到遇见了护士,我用了一种我都无法理解的语言和她说了什麽,再看着医生护士还有匆匆赶回来的胡阿姨进了病房後,一刻不停地再往後退,往後退,退到手里突然多了一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
死者姓名上写着“楼英兰”,再看一眼好像又成了“伊云”,然後在两个名字同一种身份之间反复无常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