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曲大夫没想到她问这样的问题,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不回了,都快六点,七点有台剖腹産,八点半还要出门诊。找个休息室眯一会儿就好。
好辛苦,今天谢谢你了。张束说着就往外走。曲大夫在後面叫住她,你之前的医生是李行吗?
张束应了一句,并没有看到曲大夫t神情上的古怪,甚至忽略了李行的名字。
她想起那根长长的取卵针,三十五厘米,戳进她的身体;想起肝素打在肚皮上,青青紫紫;想起取完卵後复查,前一个排队的女人抹着泪出来,张束忍不住看她。等她自己走进去,医生很淡地评价,以为怀孕那麽容易呢?尤其试管,九死一生的。哎,但女人生育本身就是九死一生的。
到底是什麽给了她孕育的勇气,给了她面对“九死一生”的勇气?答案不存在,孕育是靠冲动完成的,到了最後,甚至有一点箭在弦上的顺水推舟。虽说没人能在做母亲前完全做好准备,但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过草率?她真的是诚心求女,还是单纯陷入了“我执”,非要去完成一件感动自己的事?要孩子本身,是不是就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私欲?
张束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院,杜润在她身後鸣笛,她都置若罔闻。最後杜润下车,生生将她拉回了车上。
张束後来才知道,那天杜润的工地,工人在闹罢工,闹了一整夜。
这是张束人生中唯一躺着度过的“经期”。
如此特殊,如此创痛,竟依旧没能体验“痛经”。
朱贝贝今年的年假用光,即便立了大功升了职,又临近新年,却依旧没能预支到下一年的份额。年底,投行年终考核,忙得团团转,她自己当了中层,拉了几个IPO项目,脚不沾地,只能赶下班匆匆来看张束。
第一日,她进门就冲张束喊,夜里为什麽不喊我,早上为什麽不告诉我!又扑过去抱张束,说哭吧姐,想哭就哭。
但张束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後悔自己挑了性别,让这个尚无生命的胚胎和她有了更深的连结,却又庆幸自己短暂地拥有过一会儿女儿;她後悔在贝贝催她给孩子起名时拒绝了,如果起了,是不是这个孩子听到妈妈的呼唤,就会留下来?但她又庆幸,一旦有了名字,她失去的只会更多。
朱贝贝累得免疫力低下,在病毒季光荣倒下,发烧咳嗽。後续好起来一些,也只敢给张束远程点一些餐食。张束让她别费心,毕竟贝贝烧到三十九度,也是一个人扛,谁来照顾她。贝贝声音虚弱,感谢我的再生父父——董哥和Steve和我离得不远。
张束放了心,便又没入了床铺中。空荡的房间只会让思绪更多。
人真是一座座孤岛。暂时相遇,汇合成一个群落,而後又因各种事由分开。她有爱人与朋友,也有一些遥远的家人,但许多快乐痛苦,却总是无人分享无人替代。这也许就是生命的真相。
杜润来过又走,比贝贝更焦头烂额。张束问他情况他并不说,这间屋子的空气已经很沉重,不能再承受更多糟心事。
有一个人却从始至终陪着张束。
冬至是北半球夜最长的一天。那日回到家,外面天还漆黑,张束去书房瞪眼坐到天明。待天际泛白,云被包了金粉色的边,她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有人拍了拍她,而後,这个人破了戒。
在几十条“拍一拍”之後,李行的声音终于穿过屏幕温柔的传到张束耳中,他说,我们打个视频吧。
随後视频打来,张束点了接听。
张束没说话,只有李行一个人在说。纽约已经是晚上,他跟张束说今天的工作和生活,说今晚做饭准备了什麽食材,说洛克菲勒大厦和布莱恩特公园都已经点了灯,支起了圣诞树,备好了滑冰场;他说华盛顿广场的落日好美,你们学校好大,几乎覆盖了曼哈顿的中下城;他又说纽约好冷,从前没有好好学过地理,这次去才发现其实和哈尔滨一个纬度。李行说了一晚话,一直说到自己睡着,也没有将视频挂断。
後面几天,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通着电话,张束这边一直很安静,像李行口袋里的电子宠物。
他们互相分享了睡觉时均匀的呼吸,也分享了做噩梦的瞬间。在张束惊醒大喊时,李行总是说“我在”。他们分享了食物的味道,分享了游戏和电影,也分享了洗澡上厕所时短暂的离场。
一直到新年那天,张束终于挂断了视频。她走出家门,开车,给车加满油,而後花了一个半小时,去了郊区山上的寺庙。
她穿得很厚,生化毕竟不是真的来月经,经历了这一遭,人变得十分怕冷。她知今日有人做超度,早就约好了一起来听,要在庙里坐很久。
停了车,张束慢慢地踱上山。冬天北方的山和天空有明确的冷灰色分界线,光秃而清晰,就是山本来的样子。
她驻足看着,看得入迷。到了此刻,她依旧不知自己是不是罪人,又该给自己定什麽样的罪行。也许想制造一个亲人来让自己圆满,本身没有罪,只不过过于沉重,于自己,也于自己肚子里的生命,无人能承受。
但她终于活了过来,有罪也好,无罪也罢,都需要重新起身,走出去,以一个成人的身份,一个母亲的身份,和这个孩子道别,也和旧日的自己道别。
听完经,旁观完仪式,临下山,她给女儿烧了三柱高香。
对不起。再见了。希望你下次能去更快乐的地方。
如果在未来的一天,我变得真正完整,如果我们还有缘分,那时让我们再重逢也不迟。
她慢慢走下山,回望庙中烟火随风飘去,突然觉得,这一生让她一个人生活,她也可以接受了。没有别人的爱,也可以接受了。
她终于长大了。
只是代价好大,心被挖掉了一些。
她想到苏沛盈说的爱的理论,爱就是要将心掰掉一小块。张束只觉脑中“叮”的一声,或许这次她真正学会什麽是爱了。
走到山脚下,她突然想给李行打一个视频,告诉他自己现在的感受,告诉他自己可以继续生活,那边却罕见地挂断了。
随後一段短暂的视频发来,教堂的烛火温暖摇曳。
李行说,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新的一年,我想来替你和你人生中的遗憾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