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李行笑着,声音很低。西药倒是能治一部分东方的病,就是不知道西方的神管不管东方的事。
他是唯物主义,从不信神佛,但那日看到杜润在群里急迫喊人,他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一定是张束出事了。才不到五周,除开宫外孕,不至于是要命的事,但那一刻,他像是回到了从死神手里抢人的那台手术上,学着他师傅的样子,边默念他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神仙名字,边给曲大夫打电话。曲大夫是他和杜润大学时代关系最好的女同学,但更关键的,是曲大夫因为母亲生病的原因,半夜从来不开飞行。被曲大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才醒过来,觉得自己自私,但那时他只希望所有运气都站在张束那一头。
张束终于落了泪,并不汹涌,细细地挂在脸颊上。她以为她会以暴烈的方式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但一周後她终于明白,这个迷路的孩子会彻底被印在她的生命里,像是扎进牙床的一根小刺,和肉生长在一起,吃到一些特别的食物,就会有细密的疼。
但她哭,并不是因为李行的举动,也不是因为终于从头到脚正视了自己,而是因为视频里闪过了一个小小的恐龙钥匙扣。
原来那晚,垃圾筒旁的那箱玩具,并不是被小区的孩子捡走的。领它们回家的人是李行。
她很想问他为什麽,但答案昭然若揭,因为他爱她。很难想象如果不是爱,一个三十多岁忙碌行业的男人,怎能做到时刻陪伴大洋彼岸一个暂时没有关系的女人。
她感谢李行的爱,像春日融化的雪水,一点点渗透进冻透的土地,浸润了每一寸龟裂的地方。
但她的生活不能只有丶只靠着李行的爱。後面的路,她要怎麽走,只能是她给自己做主。可能崎岖,可能是弯路,但她要靠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双脚,不能再生长攀附在任何人身上。
从山上往下开,进了城,太阳已经垂到楼宇的缝隙间。天空从黑过渡到蓝,再与橙红色相连,融化成一片。说是最漫长的季节,冬天也只剩下最後一个月。夕阳的美已经不再需要用肃穆这样的词来形容。醇厚丶浓郁,却比十二月轻快。夜总算是越变越短了。
街上并不好走,许多不顾温度的年轻人出来狂欢,羽绒服下面穿裙子,裙子下面又穿毛靴,乱七八糟,不管不顾,是年轻人的特权。他们勾肩搭背,笑容满面,庆祝新一年的到来。
到了热闹街区,一走一停。张束干脆将车停在路边,跑去最近的咖啡馆,点了一杯热牛奶,坐在窗边小口喝着。
她静静靠在座椅上,看窗外雀跃的脸透出旺盛的生命力,心中只觉好美。她想t为这些美丽欢呼,甚至感受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也随之起舞。
过去的一年,她得到了,也失去了;爱了也痛了;笑了也哭了,和从前经历过的每一年都相似,却又都不同——她终于生生将裹在自己身上的茧撕开,窥到了一丝自由的风。外面风大雨大,但新的一年,她祝愿自己能乘风飞去。
她轻轻将杯子举高一些。敬自己。
李行此时发来在教堂录下的唱诗班音乐,她点开,平静安宁。
也不知道纽约寒冷的清晨,李行是怎麽在里面坐了那麽久的。
李行总能看穿她的心思,很快和她说,你别担心,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张束沉默很久,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麽?
让你担心了。
李行笑,能不能就当我有医德,特别关心病人,想跟踪病人的情况。
不能,你又不只有我一个病人。
哎,李行叹了口气,可不可以给我点面子。是,我担心你,因为我想担心。我这个年纪,谁还能强迫我把心放在哪里呢。
李行从没有和张束讲过,和张束分开的那个早上,他从床上起来,突然有一种冲动。不如去找张束,抢在杜润前面,和她在一起,相爱一天太短,他没有爱够。他知道她的情况特殊,可她聪明,他也聪明,後面的日子总有办法过下去的。
但他还是走了。打开方式他不强求,但他贪图一个好结果,一个长长久久。学生时期他听班里女同学在KTV唱“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他想,这是什麽玩意儿,狗屁不通。而今,他学会了这首歌。
到了机场,张束没追来,朱贝贝的电话倒是追来了。他对朱贝贝的说话方式已经熟悉,不是开门见山,而是开门炸山——
“我姐离婚後,你们打算怎麽办?”
李行哑然失笑,“首先你姐还没结婚;其次,到时候要看你姐自己的意愿。”
朱贝贝说,“李大夫,你的答案聪明妥帖,但不够有诚意。昨晚你和我姐离开,我看到了;夜里她没回来,我也知道。可你还是去了机场。”
她下了结论,温柔是不能击败生活的,勇敢才可以。
半晌,朱贝贝要挂断电话,李行才开口。朱贝贝,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我能做到的最好,也就是在张束自由或者不自由时接受她的全部。接受她要步入一段婚姻,接受她有了一个孩子。这些都是张束的人生。也许你说得对,我确实是过于实际的胆小鬼,有太多基于现实层面的考虑,也没法给你或者她什麽口头承诺。但再次站在她面前时,天时地利我不管,人和我会做到。”
不过朱贝贝,我想说,也许我们没必要击败生活。把生活当作永恒的敌人是没有办法走到幸福的终点的。
张束在喝光最後一口牛奶时,听到李行说,张束,我重新拿起手术刀了。
我在咱们分开的日子里,做了许多台成功的手术。在走进手术室前,我依旧惶恐,但我的手不抖了,也不用再靠喝酒进入睡眠了。
长大的,也许不只有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