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地是万物之母,地皮也是
门开了,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戴着口罩,冲她点了点头。
家里又换了新的家务阿姨。上一任张束只见过一面,连姓什麽都不知道。
一楼厨房里传来一股奇异的香味。这t个时间,一定是保姆小于在炖鸽子汤,里面放了好几种补品药材,银耳枸杞百合石斛茯苓海参……几味食材张束甚至叫不出名字。周家人逢人便推广,滋阴养颜,补脾宣肺。就差申请专利。
周茵嘴里每天喊着减肥,又是普拉提又是撸铁,恨不得只喝露水,四肢关节依旧裹着一层脂肪,白白圆圆,好像水晶肘子,和这碗神汤一定脱不开干系。
全家只有朱长跃丶朱贝贝和张束不喝。贝贝以自己是南方人血统只喝清汤为借口,张束则是因为某种食材过敏侥幸逃过一劫。没人问过朱长跃为什麽不喝。他第一次拒绝後,汤碗就没再端到过他的面前。其馀人,包括小于和来来往往的家务阿姨,都要排队领这口发下来的赏。大清灭了,封建制度在周家还残留下不少。
往里走,一张硕大实木圆桌。材质是黄花梨,前缀是海南还是越南张束没记住,只记得这两个品种价格差距很大。当时朱长跃拍着胸脯说,这张桌子能传世。张束没有那个眼力看出桌子好坏,但她从没见过朱长跃做出拍胸脯这样过激的动作。买桌子花了上百万,还请风水大师专门看过,摆在中庭位置,旁边配上一个一人高的瘦条鱼缸,据说来财来运。
那些年全国炒红木,居然之家顶层的红木馆人挤人挨。朱长跃也上头过一阵,领着一家人去参观,说是要培养审美,让店铺经理专门清了场。
张束和朱贝贝第一次牵手就是在红木馆。场馆面积巨大,灯光昏暗,两人对中式家具没兴趣,吊在队伍後面,很快走散。擡头,四面八方都是黑漆漆的家具,压得人喘不过气。正值盛夏,商铺里却格外阴冷,两个女孩不知不觉就靠在了一起,小声说这里仿佛凶宅。
朱长跃却看得两眼发光。没过几天,凶宅就被移到了家中。除了黄花梨,朱长跃的房子里还添了大红酸枝和小叶紫檀,价值近千万。
张束想不出一个人如何能挣到这麽多钱。在朱长跃眼里,大部分人可能还不如一条椅子腿值钱。
张军平也想不明白。周君明里暗里打探了许久才撬出来个究竟,原来那些家具是厂商在得知朱长跃身份後上赶着送的。地是万物之母,地皮也是。做地皮生意就能链接到各行各业。地是通往财富的基础和媒介。
本身也不值得那麽多钱,花钱去买的人是傻子,周茵说。周君没说话,张军平已经在店里买了许多摆件手串。
没过多久,张束在自家发现了同款清宫风格的家具。细看,雕花并不精致。
张束不敢问。直到张军平一次醉酒後,张束来帮忙收拾,周君才叹了口气,说这些家具是张军平打着朱长跃的名义要来的。只不过做生意的人没有傻子,厂家只给发了一些边角料做的样品。
卸货时,张军平笑脸相迎,转身进家就冲周君发脾气,质问姓朱的是不是看不上他。
占便宜这种事,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不会再被人看得起,何况一次又一次。
连这套房子也是贪便宜得来的。张束很难忘记去售楼处签合同那天,张军平拍着桌子和人砍价的样子。饶秘书早给打过招呼,售楼经理一路小心翼翼赔笑,到了最後也还是没忍住撂了一句,再便宜就是白送了。
张束摸着眼前的桌子,十年过去,桌子已经变了色,但依旧美丽。桌面上七八只精致圆碟,各色时令小菜,松散地围着桌子拢了一圈。朱长跃在家时,菜色只会更多,碟与碟间塞得毫无空隙。张束时常联想到宣传画册上女中学生的马尾,头皮绷得紧紧的,让人看了发痛。她替这些碟子紧张。
家里寂静无声。老太太该是起了,在屋里上香诵经。周茵住在三楼,坐在餐厅听不到响动。窗外鸟鸣阵阵,这里的植被堪比公园。在一片寂静中,张束想,到底是什麽力量推着自己上了楼。
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走进来的人是周君。
只一眼,张束便笑了。周君不明所以,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圆桌上,早就摆上了两袋垃圾食品,和周君手里提的一样,品牌都一样。
周君也笑了。
张束不记得这家油条店什麽时候开来的北京。朱长跃没发达的那些年,一家人经常会溜达过去解解馋。朱长跃觉得不健康,从来不去。再後来,油条就很少出现在周家的餐桌上了。
母女二人心照不宣地一起打开袋子,挑了各自喜欢的。周君爱吃薄薄脆脆的,张束爱吃面厚实的,但两人都喜欢将油条深深地浸泡进豆浆里,吸满汁水再咬。
“怎麽想起来来这边?”周君问。
“想吃油条了。”张束的声音含混不清。
“你们家门口就有。”周君又说。
张束最烦周君凡事刨根问底,但此刻她不想和周君闹矛盾。鸟儿依旧在叽叽喳喳,声音清脆,手中食物香甜,她很少能和母亲一起安安静静享受生活的某个片段。
“我能不能突发奇想,一时冲动?”张束又拆开了一袋包装。
周君不再讲话,好半天,才“嗯”了一声,“你就是爱发疯。”
“你大早上冲动跑去买油条,就不是发疯了?”
周君擡头看看张束,没憋住,笑了,“我这不叫冲动,叫蓄谋已久。朱总不在。”
周君这些年私下里偶尔管朱长跃叫朱总。她说着,脸上挂上了一种不符合年龄的笑,像是刚捅了篓子的孩子。
张束为母亲瞬间的真情流露感到眼眶一热。尽管下一秒,周君就板起了面孔问她,“贝贝出事了,知道吗?”
该不该如实相告呢。张束在母亲面前的反应永远慢上一拍。
还好周君自顾自说了下去,像是憋了很久,“我知道你不关心贝贝。但这事迟早也会传到你耳朵里。她老公出轨了。”
张束摆出惊讶的姿态,不是装的,是为母亲直白平淡的态度。
周君依旧像机关枪一样,“下巴收起来。提前告诉你就是怕你到时候反应过度,你姨夫和贝贝看到要怎麽想。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要问贝贝,她来找你你就躲开,不要碰,就当没发生过,懂吗。”
张束不懂,“可是贝贝受伤了啊!”
“她亲爹都不在意,你在意什麽?受不受伤,这婚事还不是她爸说了算。再说了,谁活着还不受伤呀。我没受过伤,还是你没受过伤?
多好的母女对话,偏偏出现在这样的语境里。张束还想反驳,周君又说,“这种事在这个小区算得了什麽,连我们那一片都太常见了,下楼散个步就能听到,隔一段换一个主角。你信我,再难看很快也就过去了,回头人家两个伉俪情深,好心的人就变成跳梁小丑。”
远处传来笃笃笃和踢踢踏踏的声音,是老太太的拐棍声和周茵下楼的拖鞋声。
保姆小于像精密的探测仪,陀螺一般从厨房钻出来,将蒸箱里的热食端上了桌。她瞥了一眼桌上的不和谐音符,“噢哟”一声,“早说呀,早说我还做这麽多干什麽。张束,你吃两口吧,平时也吃不到。”
张束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哪还吃得进去,起身就要走。
周君脸色变了,“老太太和姨妈就过来了,你怎麽也要打个招呼再走。”
但张束头也不回地跑了。她的胃翻腾地厉害,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
周茵和老太太走到餐厅时,张束正关门,一句“各色”从门缝溜出来。她顾不得想,匆匆按了电梯。
整个车库还在沉睡。她坐进车,慢慢往地面挪动。她突然想明白了到底是什麽力量推着自己上了楼,是偶尔露出温情的家的力量。但她此刻只觉得心里一片寒凉。朱贝贝是高级的工具,高级的工具也只是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