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顺手拉着张束到圆桌主座坐下,开始絮叨自己哪里疼。这也是家里熟知的公式。
张束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年岁还经常头疼牙疼,老太太能活到九十多已是罕事,哪里疼不正常?
但她宁愿和老太太还有保姆在一起,虽然也烦人,可她们是家里唯二愿意夸奖自己的。
老太太是穷苦出身,平日最爱讲的故事是抗战时期如何躲过日本兵在街上肆意屠杀,又如何凭顽强意志考上了大学。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含金量高,老太太也确实非常聪明,但赤贫的聪明人很容易刻薄。
张束不得不承认,在刻薄这一块,全家都是优等生,老太太是翘楚。老太太一手带大张束,隔代亲爱肯定有,更多还是因为看不上女婿张军平。贝贝来家後,老太太更是极力鞭策张束,要成材啊,家里就你一根苗。贝贝,贝贝花枝招展,香味冲天,能是什麽好东西?
张束禁不住想,老太太极力夸自己踩贝贝,是因为爱意占比更多,还是因为带出了一根烂秧伤了面子?有时她也在问自己,这样想是不是过于阴暗。可缺爱的人对爱意最为敏感,涌来的浪是热的还是温的,她再清楚不过。
老太太还在讲昨夜血压高了的事,张束边走神边配合得点着头。家里这些事,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话剧,听的人在演,讲的人也在演。并不是人人都享受这出戏,但中途却从未有人离席。
血压这一幕过去,舞台灯终于灭了,张束一口水没喝完,幕又拉开。服务员推开门,一阵香气钻进张束的鼻子里,不用看也知道,老太太嘴里的坏东西朱贝贝,她的表妹登场了。
再不情愿也得站起来,因为茶桌那边除了姨父,所有人都起身了。这是朱贝贝的待遇,“嫡女”的待遇。
张束还在慢慢磨蹭,香气又浓了几分。入眼的是一件没见过的高级大衣。张束略略擡头,对上一张雪白红润细腻的脸,不化妆也是美人。
“外婆,”朱贝贝半蹲下,和老太太平视,也和张束平视。朱贝贝脸上掠过一抹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老太太,“给您拿了点燕窝,客户送的。”保姆接过去,老太太笑开了花,随口夸贝贝新染的发色好看,穿衣审美好。
张束想,好一张高级的门禁卡,刷开老太太的面门,也慢慢刷开了老太太的心门。
安顿好老太太,香气又飘去茶桌,茶桌那边很快起了一片说笑声。
老太太向那边看了看,转头将燕窝塞给张束,“质量特别好,一会t儿吃完饭你悄悄提上。”
张束想拒绝,但老太太却点着张束的脸,细数上面的斑。
“我和贝贝不一样,贝贝嫁人了,我还没人要。背下来了。”张束替她说。
“背下来就好。去给那边添点茶。懂事,啊。”老太太笑眯眯地,但张束坐着没动,她不想回回比服务员都勤快。
那边立刻有人唤她,朱贝贝笑着扬扬手中的空杯,加茶。
她依旧坐着没动。
老太太上翘的嘴唇弧线渐渐平直,用手碰碰她的腿,“快去呀,快去”。张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火,腾地站起来,椅子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差点倒地。
接着是片刻的後悔,还好茶桌那边没人看过来。张束低头片刻,整理好笑容,往门外走去,“我去叫服务员”。
门在身後合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招呼服务员添茶,又问洗手间在哪儿。服务员请她回包间如厕,她却坚持要去大厅客人用的洗手间。
一路走过大大小小十来个包间,有真心欢笑,更多是虚假逢迎。不同岁数的男男女女站在包间外等领导或打电话,脸上带着相似的谄媚。哪里是人,不过是不同级别的门禁卡。
张束不讨厌这一套。有好此事的,但大部分人揭开谄媚脸皮,藏的是无奈。张束偶尔会想,是不是她谄媚的这张皮太薄,质量太差,才永远无法成为顶级演员。如果修炼好,可能就不用吃今天这份苦,虽然上等人也有上等人的烦恼。
她这麽想着,擡起头,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一张倔强的尖脸。眼睛不大,上面覆着细细的双眼皮,鼻子倒是精巧,可惜过长的人中将嘴推得太远。
一张绝对谈不上好看的脸,充其量算得上机灵,眼神有天真,但笑起来的纹路却不再单纯。
头下面是让人记不住的脖子,和让人印象深刻的直角宽肩。
少女时期,她的运动很好,傻乎乎以为宽宽直直的肩很美,很酷,很有力量;到了大学才知道,宽肩确实美,可扁担般的宽肩长在矮小的身体上,就像一副肉体十字架,负担了许多苦难。
宽肩随了张军平,张军平的肩在男人中也是宽的,但长在女孩身上,却成了周家人的雷区。不协调,不上等,不高级。
成年後,每次被嘲笑肩宽,张束都要用力地抚摸丶抱住自己的肩,告诉它,你很好,你很有力,你让我很安全。
镜中,张束的双手不知何时环上自己的肩。黑色线衫,骨节宽大的手,像一场行为艺术。她放下手,冲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奈笑笑,就要出门。
手机响了,接连如雨的语音,看都不用看,一定是张军平借口上厕所,偷偷躲在包间洗手间给自己发信息。点开一条,果然有回声。
这也是她熟悉的一环,内容就更熟,“别闹脾气,赶紧回来”。後面净是些老生常谈。但今天,最後的一句却是文字发来的,“有好事,你的好事”。
姥姥的打扮,父亲的催促,隆重的包间。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几分钟後,这预感成了真。
当张束推开包厢门时,离她最近的是一张还有些陌生的脸——杜润。他坐在人群中,已经和大家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