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嗓中凄厉的一声,震得殿中诸人噤若寒蝉——裴嘉春疯了。
谢徴于金阶上不动声色的站立着,隔窗的风豁然对冲,一席明艳的红袍如火一样烧了起来。眉目里的慈悯化作几分杀伐,一丁冷意,攒积成风雪。
他转而向阿兰伸出手掌,道:“拿来。孤,亲笔。”
阿兰默不作声的望了一眼魏仁择,后者不言,阿兰便捧了纸笔上前递给谢徴。谢徴只握着笔端等待阿兰弯腰俯身,如从前那样随时随地的用背脊作一张平软的桌,供他下笔,但今日阿兰却走开了。谢徴指尖一颤,随即余光便见一抹紫裳不紧不慢地来了。
魏仁择俯身弯下腰,将后背亮给谢徴:“阿徴,来。”
他并不老迈,但这也是谢徴从小到大第一次俯视魏仁择的后背,一个弯曲的诚恳弧度,真像是个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的良臣。
谢徴将纸笔铺在这幅身躯上,沾墨舔笔,从容落字。
金阶下的百官依然跪拜不敢抬头,独裴嘉春一人站在正中央的香炉巨鼎前,意味不明的左右四顾,忽而高喊:“父王!你何在?!”
谢徴笔下,隔着纸与衣裳的魏仁择撑住双膝,嘹亮应道:“文懿殿下已去!”
“他在!父王在!”裴嘉春振臂,青蓝相间的女官服是窄袖,因此这大怒的幅度也并不如广袖来得激烈。她不死心地强调,“父王回来过!为此,我等了整整二十年!”
谢徴笔尖写到“史”字后一顿,在一声声凄怆的质问中仰看天穹,而这宗庙的苍穹只是一弯盘龙。幼年时谢徴看这龙,只觉大的骇人,现今那么一望,却觉它压抑的紧。
它又出不去。
谢徴眼神里映出来一些很旧的光景,在裴嘉春声嘶力竭里,一幕幕的清晰成锋刃。
一声怨怼:“你不是谢徴!你是赝品!”
……
“臣十六岁那年女扮男装在太学的日子,和预院他们也差不多,只是太学重安国策略诗书礼乐,预院重兵法战事。”
“臣觉得中州缺女学,不是缺教授刺绣针线、女则女训、三从四德的,是缺教授四书五经,鸿蒙历来、天斗地支的女学。”
“储上当真?那我要拉上阿虞一起!”
“她那么爱写话本字,光是让宫女看怎么够?储上的书道写得极好,会借给我们墨宝吗?太学的先生呢,他们会介意给女弟子授课吗?刘大人不会,陈大人不好说……”
……
预院檐下有雨幕未歇,他们在畅聊中州来日。谢徴想到,裴嘉春很小的时候也是养在东宫文懿太子膝下的金枝玉叶,如若文懿太子顺利继位,她此刻也是一名公主。
谢徴那时认为以她的聪明才智,甚至可能成为皇太女。说不准。
二声憎恨:“他若是谢徴!白狮咒术怎会失效!他是赝品!魏仁择!你胆敢淆弄皇室血脉!”
……
“臣无丹元,他们拿臣没办法!臣有咒术,臣会保护你,臣一定保护好你!”
“臣出发的时候护安军满城在抓北襄细作,大将军命人封了预院,臣与太乌是闯出来的!”
“臣太庆幸了,否则臣要悔恨终身!”
“这是父王留于臣的万福咒,曾于反贼乱杀中保得一命!嘉春保储上今日,必不会死!”
……
昔日辜江岸头,谢徴遇刺,性命攸关之际,裴嘉春与太乌杀进包围圈。他们那时没有必胜的把握,谢徴那时看裴嘉春,看她也如今朝这般歇斯底里,猩红了一双眼,怕到极点也要用身躯做盾,为他挡一挡夺命的箭。
谢徴那时候暗暗发誓,从此不疑她裴嘉春。
三声决绝:“魏仁择!宗庙先皇在上!你敢说当年先帝遗腹子就是眼前站着的这位吗!?”
……
“储上有心愿吗?”
“储上愿河清海晏,八方宁靖,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嘉春记住了。”
“嘉春喜欢这个心愿。”
……
濡山县洪水过境,他们在山头眺望浑浊的浪。裴嘉春那阵子满面春风,谢徴以为是因为快到中州了她才高兴。他想到等回中州,要下一道旨意助她兴办女学。
她本为女史官,执笔描龙,君举必书,谢徴知她刚烈,知她谋略,知她愿景宏大,鸿鹄在天。他想见裴嘉春长成苍天大树,成他左膀右臂,为宰为相,官拜一品。
裴令史,她是可以做到的。
裴嘉春似乎真的不畏权势,就像现在这样,她在宗庙里喧哗,在百官之中质疑当朝相国,质疑储君血脉。
谢徴低下头,将一卷帛书收拢在掌心里捏住。俯身的魏仁择缓缓直起背来,长吁一声:“将将老矣。”
“你设局究竟为何!”裴嘉春的额上爆出青筋,“魏仁择,你等的就是今天吗!”
她将视线从金阶上扫过,从魏仁择的脸,再到阿兰的面庞,瞬息,忽而心头一震,最后和谢徴对视上,久久。裴嘉春的焰火忽而消熄下去,唇角荡出一抹苦笑来。
“看来都懂。”裴嘉春绕着宗庙走了半圈,百官伏地不语,满室噤声,“看来诸位大人早就明白了,什么时候明白的?”
谢徴心中默答:“在孤巡境一年。”
是啊,百官无一人敢叱裴嘉春胡言乱语,那还能是什么呢?
她说的是对的。
魏仁择伸一把老骨头,抬手按住了谢徴的肩,重量卸在他的半边身躯,倚着说:“裴令史,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