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子里钻出来很远的记忆,是上境为神的那些日子,却觉得那千年万年像一场梦,不够凡间二十载来的刻骨铭心。
神子在天宫门前止步不行,云裳雾衣款款浮动,眉眼间不喜不悲的平静里淌过一丝怅郁,高洁澄澈的神躯,仍有一滴血从鼻尖透进了魂魄。
那是在凡间有限的年岁里挣得的一颗真心。
他开口向高天:“凡有世人残喘一生,吾愿散尽神格普照天下。”
万神伏送,看见他的神格被消磨,最后一点福泽散布天下破庙,只求关键时刻显灵,叫执迷之人悔悟,给走投无路之人一线生机,引深陷旋涡的人能够仰首观云,循见天光。
凡间落下魔窟的荒山,在冷僻中迎来了一场丧乐的喧闹,太子梅的棺椁被抬进山体陵墓,自此这座山便被称为“太子山”,打这以后,山中多出了许多野兽异禽,踏足近山者十有八九无法全身而退。
山顶的塔楼里困住了长犄角的人,他听见哀乐这天,手里的泥塑刚好完成了一半,塔楼外锁住的鸟笼里传来人声:“主君!太子梅死了!”
魔息散尽,褚还真得以从不伦不类的兽性中解脱,虽外貌仍是那般毛发遍布狼牙尖锐,好在神志恢复,有了悲欢喜乐。
他报完消息,在笼子内等着主君的回应,东方情白在塔楼内却久久未声。
褚还真道:“等我修成一颗最纯粹的心!我就劈开鸟笼再救主君出来!找到阿狺后我们在一齐去找鬼王!我们打上云天!活捉太子梅!把他千刀万剐……”
激烈仇愤的话在这样一年里东方情白隔着窗已听过无数次,他不动声色,只是垂眸看向掌心里捏到一半的指头,沉默地将其修缮到最完美,然后拼接在前方的泥像上。
离栩栩如生还差的很远,只是鼻子眼不歪了,比起一年前刚开始玩泥时已经进步了很多。
东方情白对着泥人发呆,一点点的抠去泥中混进的杂草,抠了没几下,一拳将泥人打的坍塌,沉声一讪:“离了本君也才活一年,没用。”
他转身走到门边,在阵法的范围内止步,将袖中细收的一捆结发抛出破窗。红绳脱落,两种头发在风中朝着四面八方飞散,有的曝露在光下,有的沉黏于污沼,天各一方。
太子山头草木愈稀,枯枝横斜,一眼望不到半点生机,就连这残败的景,在塔楼中的人也只得从破窗中窥得一洞,偶有半点月色,便是幸事。
“我要练出世上最纯粹的心脏,我要劈开鸟笼救出主君,我要找到阿狺……”
褚还真喋喋不休,真似囚困在笼中的一只鸟,风吹日晒无处可避,怨恨统统化作口舌,从一个寡言之人,硬生生逼成了话痨,同草木言语,和虫蛇交际,也和永远不会回应他的主君说着遥遥无期的伟大未来。
日复一日。
神子以太子梅幽魂的身份来到黄泉,阴司问其贵干,他左右四顾,只道:“孤神格散尽,不可见日,故来此避。”
阴司问他:“怎神子不做,做鬼魂?”
“有一心辜负未偿,只好永世不神。”
他也想去到那座山,至此却已无能,从不料到为鬼是这般受限。
太子梅听到有的鬼在聊天,说起从前不愿受地府约束的魂魄曾在人间修道称王,也算壮观,后来却削发修仙,闭关至今杳无音信。
他继续在黄泉游荡,遇见了好些熟悉的面孔。
第一位是宝圆,她在孟婆娘娘的摊子前徘迂许久不肯饮汤,拉着太子梅旁听,听她聒噪的讲述自己的心愿。
宝圆:“我下辈子是一定要当个男子的!”
孟婆问:“怎么讲?”
宝圆握住太子梅的衣袖道:“下辈子当个男子,不替殿下挡刀!要替殿下执刀!杀人!”
孟婆的眉一皱,太子梅立刻为她分辨说:“她不是想杀人,她想保护孤。”
宝圆端着汤碗:“准不准!准的话我马上喝下这碗东西!等在忘川里泡个几百年再投胎!”
孟婆翻着册子为她选定了一个形象:“男的,黑一点成不成?”
宝圆:“有多黑?”
孟婆讲:“黢黑……但是武功高强!不轻易死,长命百岁。”
宝圆使劲点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太子梅:“殿下投胎的时候记得喊婢子一声!婢子要和殿下一起!”
太子梅目睹她沉入忘川后,在孟婆的大锅旁又等来了第二个眼熟之人。
公子兰的侧夫人,虞十娘子。
她手里捏着从别的鬼那借来的酒壶,慵哒哒的闲逛来,见太子梅开口打招呼:“太子嫂嫂。”
太子梅说:“你吃醉了,孤是兰的兄长,无论如何也算不成是你的嫂嫂。”
虞十娘子梗着脖子:“如何不是?东方情白在槐花溪抛绣球那日,我与他称兄道妹,你既嫁了他,如何不算是我的嫂嫂?”
太子梅:“……”
虞十娘子转着酒壶在桌上打圈圈:“我晓得了,你不要伤心,反正死都死了。”
孟婆抽走她的酒壶:“快点吃汤。”
虞十娘子指了指忘川:“我方才瞧见她选了下辈子的命数,难不成非得哭哭啼啼才能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