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渐行渐远。客栈门前,三道身影在朝阳中渐渐模糊,却始终未曾离去。
青瑶手中攥着块手帕,不时绞动;狗娃则踮着脚张望,眼中满是不舍。老谷负手而立,晨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却吹不散眼中那份欣慰与牵挂。
青瑶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忽然转身对老谷道:"阿爷,您不是说要给我寻婆家吗?就照青鸟那样的找,我保准答应!"
老谷闻言,侧目斜睨,目光如刀般将青瑶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青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低头自审——一身素色布裙松松地罩着身形,脚上的布鞋还沾着晨露的湿气。她不解地眨眨眼,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老谷长叹一声,花白胡须随着摇头的动作轻轻颤动:"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教你习武"他目光落在青瑶手中皱巴巴的帕子上,眉头拧得更紧,"瞧瞧你绣的雀鸟,活像只褪了毛的瘟鸡。"说着指向渐行渐远的马车,"你再看看那位跟着青鸟的娘子,不仅模样周正,那一手针线活更是了得。你看她给青鸟做的那件衣裳上绣的云纹……"话到此处突然顿住,摆了摆手,继续道:"这样的娘子才配得上挑三拣四。"
他重重叹了口气,背着手踱回大堂,布鞋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狗娃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学着老谷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长叹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回头又看了一眼青瑶,又长叹一声。
青瑶见两人如此,气得直跺脚:"我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胚子!"说着瞥了眼自己绣的"脱毛鸡",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下,慌忙将帕子塞进怀里,嘴里嘟囔着"不识货",快步跟了进去。
车队沿着官道缓缓向江州行进。青鸟倚窗而望,窗外田野里尽是弯腰弓背的农人。时值正午,本该是用膳歇息的时辰,田间劳作的身影却愈多了起来——那些被冰雹摧折的稻穗,如今都匍匐在泥泞里,与腐草纠缠难分。
岁的稚童跟在大人身后,小手在泥水中摸索着尚可食用的谷粒。有个总角小儿甚至学着大人的模样,将拾来的几粒残谷郑重其事地捧在掌心,献宝似的递给身旁佝偻的老妪。
晨间的艳阳不知何时已敛去光芒,铅灰色的云层沉沉欲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远处山峦被雾气吞噬,只余朦胧轮廓,恍若一幅被水洇湿的墨卷。
青鸟望着那些在泥淖中挣扎的身影,忽想起长安颖王府宴请众王和太极宫里宴客异国使者的玉液琼浆,金盘珍馐。喉头蓦地紧,指尖不自觉地掐入窗棂。沉吟良久,终是低声吟道:
"强风裂木碎山林,雹落平畴折万茎。
稚子爬沙寻残稃,朱门泼玉弃余斟。
阴霾锁尽千山碧,何日乘龙破九溟?
忍见金禾埋腐草,且听新雷动蛰鳞。"
诗句余音未散,清韵代的手已轻轻搭上青鸟的手臂。她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将那份感同身受的温度传递过去。青鸟回,正对上她盈盈如水的目光,不由展颜:"一时触景生情,倒让你见笑了。"
清韵代摇头,唇角漾起浅涡:"此前在家中之时,听家父说过,天灾降时,百姓微若蝼蚁,唯仁君爱民如子,方知恤民疾苦。若上私欲过盛,妄求虚浮盛世,不念民生维艰,徒贪眼前繁华假象,则其为祸百姓,更甚于天灾之烈也。"她声音轻柔,却字字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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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会意,目光又转向窗外那些佝偻的身影:"明君治国,必未雨绸缪。纵遇天灾,亦能安顿黎庶。"说着眸色渐沉,"可若君王只图百世虚名,不惜竭泽而渔,再加世家豪族如蛆附骨"他忽然住口,苦笑一声,"这般看来,天灾反倒微不足道了。"
车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缓缓前行,及至午后,江州城的轮廓终于浮现在地平线上。夕阳西沉时分,众人寻了家名为"福源"的客栈落脚。樊铁生指挥着伙计们安置车马,搬运货物;雪音一行自去厢房休憩;青鸟则与樊铁生等人在大堂用膳。
堂内灯火昏黄,只稀稀落落坐了五桌客人。店小二端着漆木食案过来布菜,刚放下青瓷碗碟,便被青鸟唤住:
"小二哥,"青鸟指了指窗外冷清的街巷,"这才将将入夜,怎的街上就没了人影?江州百姓都这般早歇么?"
那小二闻言手一抖,险些打翻汤盏。他四下张望片刻,才压低嗓子道:"客官有所不知自打那百鬼夜游之后,城里人天一擦黑就闭户不出"话未说完,忽听柜台传来掌柜的咳嗽声,连忙收了话头,匆匆退下。
青鸟与樊铁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凝重。窗外,最后一缕残阳被暮色吞噬,长街上忽然卷起一阵阴风,吹得檐下灯笼剧烈摇晃,投在地上的光影如同鬼手乱舞。
邻桌一位年约五旬的男子转过身来,他身着褐色绸衫,指节间戴着枚翡翠扳指,显是行商模样:"几位兄台是初到江州吧?"他压低声音,"我们在此盘桓五日了,这江州城"说着左右张望,喉结滚动了下,"入夜后有脏东西游荡。莫说寻常百姓,就连那些胆大的更夫,如今都不敢踏出家门半步。"
青鸟眉头微蹙:"竟猖獗至此?官府难道坐视不理?"
青鸟目光扫过邻桌众人——那开口的男子约莫五十上下,短须修得齐整,鬓角梳得一丝不苟,连衣领的褶皱都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他身侧坐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妇人浓妆艳抹,面上敷着厚厚的铅粉,惨白的脸色与脖颈处的蜡黄形成鲜明对比。那妇人一身艳红罗裙,手中绞着条紫色绉纱帕子,见青鸟望来,立即眨动着假睫毛,帕子掩唇轻笑。
正对男子坐着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看年纪将近四十。粗布短打裹着虬结的肌肉,指节粗大如铜锤,掌心布满老茧,正埋头大快朵颐,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桌上那柄大刀放在桌沿,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那商人苦笑一声,翡翠扳指在桌沿轻叩:"衙门倒是贴了告示,说什么正在彻查"他忽然凑近几分,袖中飘出一缕檀香,"可您瞧瞧,这满城商铺天一黑就门可罗雀,我们这些夜间行商"话到此处化作一声长叹,指间的扳指映着烛火,泛出幽幽绿光。
青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暮色中,一面官府的朱漆告示正在风中簌簌作响,隐约可见"夜禁"二字。长街上,最后一家绸缎庄正慌慌张张地上着门板,"吱呀"声在空荡的街巷里显得格外刺耳。
青鸟听闻他们夜间营生受阻,不禁好奇道:"不知几位做的是何等买卖,非得夜间才行?"
那男子闻言,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却不答话,只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一旁浓妆艳抹的妇人掩嘴轻笑,红唇微启:"画舫生意这位公子可要来捧场?"她尾音拖得绵长,手中绢帕轻轻一甩,带起一阵脂粉香风。
"画舫?"青鸟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思索间,樊铁生已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就是江上的花船。"
青鸟顿时恍然,耳根不由一热。他强自镇定地对那妇人扯出个礼貌性的微笑:"改日改日一定。"说罢连忙转回身,装作专心用餐的模样,却见桌上几个伙计都在憋笑,连带着他脸上也臊得烫。
青鸟怔怔地握着空杯,思绪早已飘远——方才那番对话,让他不由想起天生所述的圣灵教秘闻。杯中酒水早已饮尽,他却浑然不觉,仍机械地将空杯往唇边送。瓷杯碰触到嘴唇的刹那,他才蓦然回神,自嘲地摇了摇头。
樊铁生见青鸟眉宇间郁色难消,料想他仍在忧心江州百鬼夜行之事,便拿起酒壶,粗粝的手掌将酒杯重重顿在青鸟面前:"紫雏兄弟,来一杯!俗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既然来了,就放宽心。等大伙儿酒足饭饱,再议其他不迟!"边说着,将他酒杯斟满酒水。
青鸟闻言一怔,忽觉醍醐灌顶。"说得好!"他朗声大笑,举杯与樊铁生重重一碰,"干了!"瓷杯相击,清冽酒液在烛光下漾出琥珀色的光晕。接连几杯下肚,胸中块垒尽消,又恢复了往日那个洒脱不羁的青鸟。
众人正推杯换盏之际,忽见几个伙计搬着些古怪物事走来——那是由数块木板拼成的厚重门板。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伙计们已手脚麻利地封死了所有门窗,连窗缝都用布条仔细塞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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