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此前北伐那般匆忙、看准的便是东突厥战败后王庭分裂的内乱之势,直取长安是以攻为守、要的就是钟曷卫铮大伤元气败退西北,西都一定则民心振奋、往后朝廷自有许多辗转腾挪的破局之法。
&esp;&esp;可今日之失却令诸般绸缪化为泡影——胡人是蛮夷、不知王道为何物,钟曷卫铮则是啮狸穷鼠、眼下只求一时自保而不图长久之治,所以他们才能肆无忌惮以万民性命作赌,其实长久来看也是将自己推上了绝路。
&esp;&esp;可为难之处却在他们根本无力同这些无耻宵小拼“长久”。
&esp;&esp;区区算不上“战败”的一次憾失已然击溃了江南民心,朝中主和一派声势日益壮大、皆认定朝廷当休养生息不该再对胡人和逆王用兵——这固然是合情理的判断,却不知时日一久江北难以戍守、几方节度脱离金陵掌控的风险亦将百倍放大,届时南北分裂便成定局,最坏的结果是大周连划江而治偏安一隅的现状都难以维系。
&esp;&esp;……他们拖不起。
&esp;&esp;——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esp;&esp;她已代为扛下此次“战败”的一切罪责,天下人却依旧将怨恨与愤怒发泄在了从无过失的三军身上——颍川方氏百年名门、过去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尊崇?如今还朝却竟几已无人喝彩,如何不令她为之深深忌惮恐惧?
&esp;&esp;怨怒之后便是暴丨乱,眼下不说中原、就是江南之内的局势都已十分令人头痛,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对国中百姓动武,可若一切最后当真走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又如何还能有第二种选择?
&esp;&esp;
&esp;&esp;“所以你要离开了么?”
&esp;&esp;她的心情复杂极了,一面为现实的沉痛悲伤叹息、一面又自私地为可能降临的奇迹卑劣窃喜。
&esp;&esp;“我们一起离开……往后都不再管这些事了?”
&esp;&esp;他又沉默下去了,室内一片黑暗,他的眼睛倒映着窗外青灰色的雪光。
&esp;&esp;“至少你该离开……”
&esp;&esp;他终于开口答复她。
&esp;&esp;“少帝已经长大可以还政,即便初时难免磕碰也有太傅范相在旁辅佐……你已替他扛过最艰难的时候,往后的路合该放手由他自己去走。”
&esp;&esp;“你也不必再替我扛什么……”
&esp;&esp;“疏妍……够了。”
&esp;&esp;……他什么都明白的。
&esp;&esp;她以为此次强召神略还朝他会不满,其实他又岂会不知这是她在天下人前揽过了北伐无功的罪责?与其说她是在代少帝受过……不如说是在豁出一切袒护他。
&esp;&esp;可——
&esp;&esp;“你要我一个人走?”
&esp;&esp;宋疏妍从他怀中撑起身子,反问的语气是不可置信。
&esp;&esp;“你我已经一同走到今日,你还以为我会独自惜死偷生?”
&esp;&esp;“方献亭,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esp;&esp;她像也习得了改换称呼的绝技、要他知道她的坚决和抗拒,晦暗不明的光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脸,也不知她那时是否就要哭了。
&esp;&esp;“抑或你就与我赌一次……”
&esp;&esp;下一刻她又扑进他怀里,细瘦的手紧紧抱住他、就像抓着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esp;&esp;“我不喝那碗药……你也不必做选择……”
&esp;&esp;“倘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便继续这样熬下去……”
&esp;&esp;“而倘若我果真有了身孕……”
&esp;&esp;“……你便带我一起离开好么?”
&esp;&esp;那是金陵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esp;&esp;从子时到五更、飘飘洒洒越下越大,碎琼乱玉满目霜白,一夜便将南都的繁华与残破都遮去了。
&esp;&esp;他便在这样的大雪里送她回去,迎面而来的寒风正像淬着毒的刀子、在濯缨飞驰的马蹄声中将人割得生疼,宋疏妍沉默着看向风雪载途的前方,熟悉的台城宫墙已然近在眼前了。
&esp;&esp;二哥早亲自在宫门前等候,看到他们回来时神情格外微妙复杂,依稀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越发替谁惶惑揪心;宋疏妍没说什么,只在下马时避开了方献亭的手而让哥哥扶她下去,飘飞的大雪落在城垣之上,她又要独自回到那座牢不可破的囚笼了。
&esp;&esp;“疏妍……”
&esp;&esp;她哥哥已察觉妹妹的神情有些不对,看看她又看看方献亭,并不知他们之间此前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一夜短暂的自由对妹妹来说是怎样的奢侈与快乐,也不知道她最后询问那个男子的问题至今还不曾得到答复。
&esp;&esp;她已转身走了,黑洞洞的宫门眼看就要将她拆吃入腹,穿过那片阴影纷飞的大雪便再次落了满身——她并不畏惧寒冷,早在十年前她就认了这是她的命,一梦的欢愉是她偷来的……“今宵好向郎边去”,这样的良宵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esp;&esp;“……疏妍。”
&esp;&esp;可那人还是拉住她了。
&esp;&esp;微茫的叹息飘散在寒风里,他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宫门之下薄薄的雪光,天下人都以为这个男子是无所不能的,只有她知道为众人抱薪者眼看便将于风雪中冻毙。
&esp;&esp;“就依你所言……”
&esp;&esp;他缓缓走近她,低垂的眉眼中是无奈的妥协,可在大片晦暗之下又隐隐有一丝回光返照般的亮意,好像也一度当真以为他们还能寻到一条崎岖的生路。
&esp;&esp;“倘若一切注定如此……莺莺,我们便走吧。”
&esp;&esp;他的声音那么低又那么轻,落在她耳里却偏偏有石破天惊的暖意,风雪夜里她想求的从来不是什么融融的火堆,越是微茫的火苗越能令她相信它的切实可依。
&esp;&esp;她笑了、眼泪却又顺着消瘦的脸颊缓缓流下,那一刻实在顾不得二哥还在一旁看着、只记得要用尽全力重新奔回他怀里——他们在一片皑皑的世界里相依为命,似乎铺天盖地的雪色都在佐证他们的清白,宋明真亲眼目睹着这本该被视作脏污不堪的一幕,心底最深处却在替这世上最无辜的两个人慨叹悲鸣。
&esp;&esp;“你不要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