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沈忆语气很淡,“有什么东西交给下人,他们替你送进去。”
云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坚持说:“我不送东西,我只想和他见面说说话。”
沈忆抬起眼,这才正儿八经地看了她一眼。
看在往日情分上,沈忆高抬贵手,没有要季祐风这个废帝的命,只将其圈禁在西宫,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死死看着,但饶是如此,朝里还有几个老家伙蠢蠢欲动想着复魏,沈忆让人把西宫围成铁桶都来不及,又怎会轻易放人进去呢?
沈忆视线压下来,没说话,只这么看着她。
天子居高临下的审视,即便没有一句话,也足够让人汗流浃背,但云婳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沈忆看她半响,说:“好,朕准了。”
云华得了口谕,立刻告退了。
圣驾继续慢悠悠向御书房去。
阿宋看着云华的背影,低声说:“陛下,您不担心……?”
沈忆道:“无妨。”
直觉告诉她,云华此行不是为了与季祐风共谋反叛之事。退一万步,即便真的出事,她已不是刚登基时的沈忆,就算这兄妹俩真的伙同前朝准备造反,她也完全兜得住。
却说云华一路向西宫行去,越来越荒凉偏僻,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那扇破败的朱门前,经过一番从头发丝到脚指头的仔细搜身,这才进了宫门。
刚进到内室,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云华下意识皱了皱眉。
床幔后响起一道缥缈的男声:“我这个药罐子,让郡主见笑了。”
云华循声望去,瞳孔微缩。
太瘦了。简直像一副洁白的骨架摆在那里。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男人躺在床上,只是初秋的天气,他已经裹了层层锦被,饶是如此,脸色仍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皮包骨头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在锦被上轻轻交握,淡青色的血管自手背上凸起,血液在其中无声无息地缓缓流淌。
云华定了定神,迟疑着问:“你——”
季祐风靠着软枕,淡淡说:“快死了。”
殿中忽然沉寂下去。
其实云华跟这位脾气看起来很好但其实十分难以接近的四弟并不熟。
帝王家的亲情本就浅薄,尤其他们有一个叫季玄的父皇,这亲情便相当于没有。
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从小到大跟季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当爹的不重视亲情建设,他们又非常统一地都没有娘,到最后就成了各自跟自己身边宫人玩,各长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也就偶尔有一次季祐风救了桓王的命,两个人关系才好起来。而云华和这两位弟弟,确实是不熟。
但是再不熟,见了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伤感。
亲情再淡薄,那也是亲人啊,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如今她云华,在这世上只剩两个亲人了。
季祐风瞧着她,忽然扬了扬唇角,毫无笑意地说:“你若是为我伤心,那大可不必,你我并非姐弟。”
云华倏然睁大了眼。
季祐风说了一句话。
在他们的好父皇季玄去世的那天夜里,他从秦德安那里得到的,并不只有他母妃去世的真相。
他得知了所有真相。
季祐风相信,这个真相,也能够给云华一个惊喜。
自然而然的,她若是想跟他谈什么条件,谈姐弟感情这一招也就行不通了。
季祐风咳了两声,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终于切入正题:“你今日来做什么?”
云华回过神,终于想起此行目的,她张了张口,却忽然发现自己无从开口。
她抬起头,对上季祐风的视线,云华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这个坐在病床上,前一刻还死气沉沉的年轻男人,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漠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
云华在这一刻才猛然想起——
坐在她眼前的这个病人,是从非嫡非长的位置上一路厮杀出来的绝顶高手,是夺嫡之争的胜者,是皇帝。
她来之前曾打算过,从姐弟情深入手劝说季祐风,可这条路一上来就被季祐风堵死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云华坐下来,笑了笑:“原来你早就看出来我有求于你。”
季祐风不置可否。
“也罢,”云华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面容严肃起来,紧盯着季祐风,问:“沈安是不是在你手上?”
云华的视线牢牢锁着男人的面容,但季祐风没露出任何表情,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淡淡反问她:“你问他做什么?”
竟真的在他手上!云华噌地站了起来。
那日在客栈中,沈非一番描述,云华突然想起许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她偶遇季安,彼时季安已经是禁军统领,身边走到哪不是乌泱泱领着一堆人,只有那次,他身边只跟了一个身形高瘦,肤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一个照面,两人就过去了。但云华总觉得那男子十分眼熟,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可那日沈非说出沈安这个名字,云华立刻就想起来了——那男子,的确是和青年时期的沈安长得八分相似!
她喜欢沈聿多年,熟知他的方方面面,自然也对他身边长随的面容烂熟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