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你爹和你爷爷过往也曾用过这李代桃僵的计策,我算是追附他二位的骥尾,虽学得不伦不类,总算保得性命,才能与贤侄相认。”
“原来爷爷和爹……也曾这样。”听他提起父祖,沙净天精神一振,忽来了兴致:“那我要不要也弄套黑衣面具?世叔这套是挺别致的。”他对长辈一向应对乖巧,“别致”在少年心中绝非恭维,但即使是他,也知后头的话毋须再说,停在这里就好。
木面怪客不知其腹诽,多半也不在意,和声续道:“待你名扬江湖那天,就有其必要了。声名带来利益,利益带来危险,爬得越高,危险越甚,不能无备。你现下还不必想这个,得先成名。这个道理,老仙不曾告诉你么?”
“老仙”二字仿佛开启了什么禁忌,少年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世叔,我做错事啦。我出发前掷爻,老仙连出三谶,嘱咐我少伤人命,否则此行之凶,必不可解。但……我不是故意杀人,我已经尽力不杀了,是他们太容易死……不!是他们使了卑鄙的法子,射伤了我的腿,我一时气不过,才——”越说越急,罕有地露出合乎年龄的毛躁与执拗,反复为自己辩解。
地藏庙鬼卒牺牲同伴之命,以死换伤,不料激怒了沙净天,顿将“少伤人命”的敕命抛诸脑后,切菜砍瓜般扫平了全场,杀戮之惨烈,连白如霜都吓得失禁,开始没多久便厥了过去。
常擒虎身为贼首,下场最惨,靡烂不堪的残尸不计四散喷溅的部分,已与部下混作几处,是拣也拣不齐了。
白如霜便是亲睹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曾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男人,竟于转瞬间失去人形,更溅得自己一头一脸,才如此惊骇。
沙净天怒气出尽,意识到闯了大祸,但他在苍城山从不曾犯错,是师长同修心目中无懈可击的乖孩子、好门生,举手投足俱是榜样,令他的承旨满心骄傲,在承旨之间总能抬起下巴,永远在教别个儿做人。
更别提他是近一甲子以来,第二位获赐老仙敕令、得以踏足大陆,闯荡江湖的真传弟子,虽无法改变“前头已有一位”的残酷事实,仍是惊人的成就与肯定。
考虑到以赤炼堂总瓢把子雷万凛的声名地位、江湖功业,也只能说曾在苍城山学艺,非是由承旨领进门的老仙真传,沙净天这个“高人一等”的自觉自尊,实非臆想,仍有几分根据。
木面怪客将少年的失态全看在眼里,不急不徐,悠然反问:“老仙之卜,可有提到‘青羽誓者’四字?”
“这……倒是没有。”
沙净天一怔,摇了摇头。
“若非在山庄外遇着世叔,得知这些个知恩图报的好汉义举,我都不知求得老仙指点、功成返家的人,还有这般心思,在江湖上博得如此美名,甚是好听。”
“正是如此。”木面人怡然道:“老仙让贤侄少伤人命,而非‘勿伤人命’,应是知江湖凶险,难以禁绝杀生,贤侄何须划地自限?如青羽誓者的义举,贤侄也是重履故土才知,进而心生向往,自愿担起这份维护苍城山令名的伟业;虽非老仙所示,却合老仙心意,岂知不是老仙早已算到,只是须让贤侄自行发掘,故未先行点破?”
沙净天总算微微扬起嘴角,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拱手道:“多谢世叔为小侄开解。我初入江湖,见识不多,若有未至处,还请世叔多多教我。”并对他说了化名“沙净天”一事。
木面怪客笑道:“贤侄客气了。你得赶紧成名,让老仙为你感到骄傲,兴复山庄基业,光耀门楣,才不致辜负父祖对贤侄的殷望。”
“小侄理会得。”
“父母恩重,一般的无分轩轾,母亲怀胎十月,才有你来到世间,此节不可或忘。”木面怪客口气一变,肃然道:“当今之世已无沉剑世家,贤侄的化名且易一字,或可改为‘唐净天’,略减煞气。料想你母亲和外祖父在天之灵,亦当欢喜不置。”
少年若有所思,反复低诵几回,连连点头:“甚好。蒙世叔金口,小侄从今日起,便是唐净天了。”他虽有老成之处,毕竟仍是少年,又雅好文墨,喜欢动听的名字,或威风凛凛,或高雅斯文,譬如“青羽誓者”便极对他的胃口,不惜以身代之,“唐净天”亦然。
木面怪客早摸清他的脾胃,这个提议不但能提高在少年心中的地位,同时也是测试:在无关紧要之事上言听计从,时间久了养成习惯,自能在至关重要之处,影响他的决断。
少年的武功修为,乃是他平生仅见、绝无仅有的高超,即使缺了江湖经验,仍是无可匹敌。
木面怪客埋伏于浮鼎山庄之外,悄悄尾随疑似青羽誓者的江湖人,最初是想略加引导,教他们发现是血海一系搞的鬼,把消息传入江湖,乃至寻获无际血涯,重创血骷髅的势力;瞧着不像有此能耐的,便随手杀了,引更多的青羽誓者前来。
唐净天归返浮鼎山庄的可能性,他早有预期,料不到的是这小鬼练就一身盖世神功,意外以这副模样被他堵个正着,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了,如非承惠于老仙“少伤人命”的殷嘱,木面怪客只怕活不到今天。
千钧一发之际,忽想起唐净天幼年时,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脱下面具赌他还记得,佐以如簧巧舌,居然说服了唐净天,两人此后便一起行动。
血骷髅的老巢找不着,但婆娘麾下兵力着实不少,散于各处,木面怪客多所掌握,遂引唐净天一一弭平,自己乐得毋须出面,坐收渔利。
但,唐净天渡海归返,可不是为扮捞什子青羽誓者的过家家而来,老仙交付的任务十分明确。
唐净天只是初出茅庐,过往罕与苍城山以外的人接触,短于人情世故而已,并不蠢笨;果然心绪宁定后,便即追问:
“世叔,关于舍妹……可有打探到她的下落?”
“还没有。”这谎目前还能奏效,盖因唐净天很难打听到消息。
他看似能与人流利交谈,其实多半都是在自说自话;他的话别人往往没耐性听完,别人所说他不是听不懂,就是没在听,差不多是堵着耳朵说话的程度。
但唐净天是书呆子,人却不笨。
木面怪客须在被察觉之前,彻底腐化这小鬼,到足以死死拿捏的地步,让他一身的本领为己所用。
在他看来,唐净天的武功决计不在假冒的昆儿——如今以“赵阿根”之名闹动钟阜的黑小子——之下,论下手狠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骸血在这两人面前,纯是个笑话。他可是亲眼见识过赵阿根是怎么玩弄方骸血的。
“但阿洁肯定是落在血洗山庄的主谋手里了,这点应该不假。”木面怪客故作沉吟,一身层层叠叠的蓬草氅子“沙沙”晃摇着。
“要问出血骷髅的老巢,还须着落在这两人身上。”雕工粗犷的朽木髑髅微一抬,朝白如霜与军荼利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唐净天只瞥了眼趴卧在不远处的魁梧女汉子,却略过近在咫尺的白皙少妇——事实上他从没拿正眼瞧过她,连拿青羽旗棍指着她时,眸焦都刻意避开了眩人的赤裸娇躯。
这正是木面人期待的反应。
“拷问之一事,男女大不相同。”面具眼洞露出的凤目眸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诡谲笑意,男子刻意把嗓音放柔,显得更有说服力:“贤侄可知,女子须怎生拷问才是最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