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庙军未因同伴的倒下而崩溃,铁楯阵被破的瞬间,不仅未遭震飞的两人持刃扑来,原本觅地躲藏的、绕过沙净天逃窜的,不知何时已悄悄掩至差不多的距离内,从四面八方接连跃出,连时间差都算得极为巧妙。
少年舍了施展不开的无锋重剑,双臂连挥,不住震开来敌,臂上腿上仍不免多添伤痕;伤口虽不深,却麻痒难当,不是淬毒便是涂抹了麻药,却匀不出一时半刻运功袪毒。
少伤人命实在是太麻烦了。
重回故土之后,他才发现陆地上的人好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把他们捏死,难怪老仙要特别嘱咐,以免他在无意之间多造杀孽,有损德性。
然而这帮食人魔的训练有素,此际却更教人恼火。
不杀死他们要比杀死难多了,稍一犹豫便着了道。
沙净天连一招带名儿的武技都不敢使,前仆后继的鬼卒们却非盲目而来;一张带着铁球的粗绳网兜头罩落的同时,一名鬼卒拦腰抱住他,另三人挺刀扑至,其中一人的刀还是对着抱他那人的背心,少年不仅不能杀敌人,还不能让敌人被同伴所杀。
沙净天蹙眉长叹一声,双掌猛然下击,周身的空气被掌劲一压缩,化作两环无形刀圈儿迸出,一实一虚,实劲飞旋上升,将杯口粗细的罟网绳股绞成了碎面条,掉落一地;虚劲四散开来,余人无不翻身栽倒,如遭薄锐的风刃砍翻。
这“披云散影”原是《大风剑》里的一式。
大风乃上古神话中的凶恶鸷鸟,司风,体型极巨,振翼兴灾。
此招模拟妖鸟大风回旋离地,极压劲风伤敌,以掌发之自是不如倚剑。
但沙净天偏就是不欲杀人,又须斩破绳网,以一成功力徒手施展,应是不致取命;而一招两劲,虚实并出,则是少年临场发挥,自有《大风剑》以来未曾有过,堪称破题头一遭。
试图擒抱他的那人靠得最近,首当其冲,被当胸横切一刀,虽有革甲挡住,仅只皮肉遭殃,双臂却无此运气,齐肘而断,残肢离体向后旋飞!
沙净天恐他无手撑持,一跤跌破头颅,有违老仙敕令,伸手攫他脖颈,拿捏着一把勒晕又不致勒死的力道,冷不防“飕!”一枝羽箭射穿其人胸口,余势未减,猛地扎入少年的左大腿外侧!
……………………
军荼利坠下山崖,未及至底,双手一扬,指间各箝着三枚环首长镖,如利爪般插入崖壁,稍阻坠势;沿途不住被横出的树枝藤蔓拉扯弹撞,也有效地减缓下滑速度,离地约丈余高时,女巨人使劲往山壁一蹬,向后弹了出去,着地连滚几匝,急忙忍痛撑起。
腿虽有些跛,支起时疼痛难当,但军荼利不觉得伤着筋骨,就算伤着了她也不在乎,白如霜就要被吃了,得赶紧——
她突然一怔,用力眨了眨仅剩的右眼,好半天才确定自砧板、篝火、虎皮交椅下一路漫开,几乎流到她靴尖前的大片乌黑不是眼花,也不是油脂或水渍,而是缓缓流淌的血。
带着铁锈味的刺鼻血腥被山风带着转,只有在风停的瞬间才会突然变浓,这下她闻到了,夹杂着骇人的肠腐排遗。
军荼利的独眼在黑夜比白天时更难使,不惟夜幕增加视物的负担,光亮也会。
篝火和倾覆的火盆炽炭让她多花许多时间,才看清歪斜将倒的巨型砧台上,白如霜那双莹润白皙、底圆尖翘浑似蜂腹,沉甸甸的雪乳兀自平缓起伏,她身上的鲜血来自一地的尸骸,女郎约莫晕了过去,而非受到什么伤损。
她不是很意外。
白如霜看似精明,其实胆子不大,况且被这幅地狱景象吓晕过去也不丢人。
地藏庙的食人鬼军约莫全交待在这里了,只是清点不易,残肢碎颅都还算客气的,最多的是难辨原形的肉团块垒,哪怕依稀看得出是骨骼、内脏什么的,也分不出是几人份。
地面的血浆之上浮油晶亮,那是尸体太过破碎,以致脂肪融渗出来的结果。
军荼利过往在鼍龙寨时,曾于若干斩首、断臂的场子见过,但要整片血泊上都浮着油脂,就得死这么多人,还要死得够惨。
这会儿踩上去是站不住的,那股子滑几天都散不去,血干了、刷洗过都没用。人脂吃进土里,要等慢慢变质、被土地草木吸收完,才不致滑跤。
在砧台边,一名少年倚着毁损的轳辘,拄了块灰扑扑的厚重长石板,英俊的脸溅上点点鲜血,怔怔出神,看似有些疲惫。
军荼利留意到他左腿有根折断的箭杆,箭镞的套头露出一小截于伤口外,是得以刀划开才好取出的程度。
女巨人还没想好怎么接近他,救下白如霜,背后已传来泼喇喇的衣袂劲响,那头戴木面的怪人居然也下了山崖。
军荼利虽不爱动脑,也知两个敌人不如一个的道理,回身的瞬间掷出所有环首镖,扯落披风刮地一抡,满满兜裹着血污脂腻,抡向木面怪客!
披风里有她收纳长镖的革囊,分量本就不轻,汲饱血污、人脂和泥浆后,抡动间更带上可怕的风压,一旦被击实,同地藏庙军是一个下场,庶几与铁桨相若。
军荼利急于救人,全不留力,木面怪客再不能促狭似的躲避自如,自蓬草披风下翻出一柄连鞘的眉形细弯刀来,刀身的微弧美如绝色佳人对镜描就,军荼利从未见过如此阴柔的兵刃,心中不祥,没敢让刀出鞘,死命抢攻。
木面怪客冷哼道:“手下败将,不自量力!”以刀代剑,疾刺如蜂拥,数不清的鞘尖残影撞向披风,瞬间瓦解了巨槌般的轰击;余势不停,径穿过女巨人的双臂防御,在即将撞上鼻梁眉骨的一霎间下移,改刺为砍,重重落在颈侧,击得军荼利膝弯一软,倒地不起。
我见过这招——军荼利心想,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仿佛沉入深渊。
兴许是改刺穿为殴击的力道不好拿捏,也可能是太想救白如霜之故,她始终离昏厥差着一线,依稀听见啪嚓啪嚓的脚步声,木面怪客走近少年。
他们是敌人吗?
还是同伙?
“……贤侄、贤侄!”木面怪客和声叫唤。
声音放轻放柔之后,听着更耳熟,她确定自己听过,却想不起在哪儿,左眼窝隐隐作痛,苦苦支撑至力竭,终于晕了过去。
戴着木面的蓬篙怪客走向沙净天。
“世……世叔。你怎又穿成这样……是了,为了躲避仇家,不得不诈死。小侄想起来啦。”听他好言轻唤,少年如梦初醒,原本还带一丝迷惘,难免有些颠颠倒倒语无伦次,越说越显宁定,渐渐恢复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