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阙二爷闻讯并无喜色,府内气氛低迷,大堂的酸枣枝椅上坐着几人,前往报信的潜行都少女,特意挑了并未执行过监控阙府的,以免被相关人等认出,无法辨别堂上都有什么人,只说不像宾客,倒似彻夜未眠,所有人无不面露倦意。
车队停在阙府侧门外,为防惊动眼线,阙入松并未出迎,只在堂前等候,一块儿的还有阙夫人、乐鸣锋以及卢荻花。
耿照听闻卢荻花之名,刻意多看一眼,却觉十分眼生,记忆中并不曾见。
然而他确实救过那名白衣女子,此姝若非冒名,其技堪称出神入化,丝毫不逊殷横野那使人记不住面孔的奇异能为。
双方互通姓名,礼尚往来推让一阵,入堂分了宾主位坐定,才发现堂中已有两人,其一坐着轮椅,竟是石世修;挨着他坐的美人娇腴温婉,气质出众,自是其女石欣尘。
“赵阿根,你不简单哪。”石世修瞅着他一径冷笑,阴阳怪气的口吻听着虽不怀好意,倒不像真生气了的样子,讥讽促狭远大于恼怒,但毕竟还是有些着恼的。
“‘麟童’梅少昆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居然是个祸世的小魔头。舒家丫头是给你糟蹋了,不得不委身侍魔,与七玄外道同流合污么?”
薛百螣与雪艳青面色微变,耿照却略一横臂,示意无妨,对着白衣秀士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山主见谅,晚辈不是有意欺瞒。况且山主早已知悉,只是不说破而已;既承山主之情,岂能自讨无趣?”口气虽客客气气,内容却不怎么正经。
石世修怪笑:“你怎知我早已知晓?”
耿照道:“晚辈原本不知,但诸葛前辈若能猜着,自瞒不过山主。”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极是古怪,蓦地噗哧一声,相视大笑。
阙入松暗暗纳罕。
石世修性情古怪,他多年来小心奉承,锐意结交,最终也只落得牧风被驱逐下山,从此自师门除名;虽是那小子自己作,然而知子莫若父,阙二爷并不信儿子能做出多出格的事,只是被石世修逮住借口,借题发挥。
看作玉京的天潢贵胄给本地暴发户个下马威,事情便简单得多。
赵阿根小小年纪,怎能与这厮如此投契?
石欣尘见二爷面色不好看,低声轻唤:“……爹!”石世修哼道:“爹什么?他儿子又不是我弄丢的,怎地我便笑不得?”
耿照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难掩错愕:“阙兄……二公子昨夜没回来么?”
阙入松摇摇头。“我已派人四出找寻,希望有好消息。”
石世修瞥他一眼,又冲耿照嗤笑道:“千万别告诉我,咱们千辛万苦搥打的那枚真令,你让阙牧风那浑小子带在身上。你武功便未胜他十倍,三五倍总是有的,何苦让他扛这个扛不起的责任?”见耿照无言以对,嘲色益浓:
“你还打了枚假令不是?给他呀,搁着过年么?还是他又自告奋勇锐意承担,然后照例捅了篓子?”
“……爹!”石欣尘忍不住插口。
“牧风是佻脱了些,做事还是稳妥的。身怀重宝,受人觊觎,以有心算无心,不知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怎能说是他的错?”
阙府众人等了一整夜没见阙牧风回来,派人四出寻找,其中就有去了舟山打探的。
阙牧风已非当年毛躁飞扬的少年,不过一夜未归,其父便急着找人,石欣尘尚未反应过来,石世修已猜到是如梦飞还令之故。
此令他好歹也出了一半气力,想到居然被浑小子阙牧风搞丢,石世修气不打一处来,让女儿备了车马直奔阙府。
他自与天痴摊牌后,再无对二病掩饰内力全失之事的顾虑,诸葛残锋更似有回护之意,天痴投鼠忌器,找麻烦的可能性不高;无惧天痴,还有哪不能去?
说是来兴师问罪,其实更像看戏,专看天霄城众人失却此令,该有多苦恼。
阙入松有三个儿子不说,连阙牧风这头驽马都能迷途知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石世修最讨厌这种阖家美满的王八蛋了,决计不肯错过亲睹他们痛苦低回的机会。
只是阙入松既不能直承有此令存在,石世修也不好说“我知道你们着急啥”,双方就这么云遮雾罩地打着哑谜、互猜动机,阙入松始终赶不走他。
直到七玄盟派人来传讯,始知早已在布衣名侯的预料之中。
石世修听女儿替阙牧风说话,怪眼一翻,咄咄逼人。
“人是在妓院丢的,得多稳妥才干得出?”石欣尘还待温言劝解,见父亲脸色沉落,眸光十分不善,只得硬生生咽回腹中。
阙入松听着他对儿子的尖刻嘲讽,面上不见喜怒,耿照正对二爷的忍气功夫感到佩服,叠至的通报声里,少城主已来到堂前。
除石世修外,众人尽皆起身,耿照见她背着初阳袅娜行来,影中的俏脸依然白若敷粉,透似凝脂,美得难以言喻。
两人痴痴对望,女郎晶润的泪汪在翦水瞳眸中一漾,与久别重逢的欣喜同被生生抑下,直到发丝幽香掠过鼻端,舒意浓头也不回行过,至主位前霍然转身,俐落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坐下时已是威仪凛凛的一城之主,再无半点小儿女情状。
她清了清喉咙,按辈分向薛、漱等打过招呼,才对盟主表达谢意,感谢七玄盟将陆明矶夫妇送回阙府,不忘委婉地表达无法参战的遗憾,未对七玄盟擅自袭击无际血涯、没有照会己方之事着墨多少,只问了昨日的战况。
“……可惜走脱了血骷髅。”
听完耿照的扼要叙述,女郎露出十分惋惜的样子,随口问:“盟主可知血骷髅与方骸血逃往何处?若有线索,本城亦可一并搜索之。”
耿照摇了摇头,说了血骷髅循石屋密道逃走的事,表示并未目击二人最后的踪影,只见惨烈的打斗痕迹。
“是了,怎没见墨柳先生?”耿照若无其事地问:“许久未见,好生想念。”
舒意浓听他提起那个蛛裂浅坑,心里有谱,强笑道:“先生偶染风寒,身子微恙,正在房内歇息。”耿照满面关心,起身道:“那更要瞧瞧了。”随行的薛、漱等人跟着站起,对面的阙入松等也跟着起身,满堂除了石家父女和舒意浓之外,俱都离座不动,凝重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乐鸣锋嘿然道:“人嘛什么时候看都行,但贵盟昨晚该拿出的如梦飞还令,本城迄今连个影儿都没见。不管是真令或假令,起码得过过眼哪。”
但耿照身上那枚簪,已与驺吾刀一并落入虫海木骷髅之手,哪能拿得出来?
薛百螣见盟主无示物之意,接口道:“本盟答应之事,必然做到,诸位毋须怀疑。待将首恶血骷髅明刑正典,昭告天下,以还本盟清白,盟主自当双手奉上,至于阙二公子的下落,本盟也将尽力找寻。”
乐鸣锋不理他划下的道儿,拿出地痞无赖那套应付,大笑道:“血骷髅是你们放跑的,又不是咱们打的无际血涯。早说两家一起行动,还能跑了那虔婆不成?”
薛百螣嘴角微扬,眸中殊无笑意,转对主位上的绝色女郎一拱手:“听说少城主有千里神驹,名唤惊涛雪狮子,能否借老朽一观?”
舒意浓樱唇微歙,正欲开口,阙入松却接过了话头,怡然微笑:“老神君也懂相马?”薛百螣冷哼:“我能辨别马腿上的气筋和脉行,是否曾一夜狂奔百里,往返无际血涯和钟阜间,庄主信是不信?”
乐鸣锋仰头哈哈。
“无际血涯距此不过三十余里,一夜往返哪来百里之数?”阙入松阻之不及,剑眉微挑,旋即垂敛眸光,又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