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家后人发现涉入夺丹纷争,反而提高暴露心诀的风险,不如敬而远之,丹药自然而然随硬服的愚人消失尘环,难成大害,以致到了末殇这代,还得花费重金从他人手中取得。
末殇修为虽不如陆明矶,幸而“发”、“散”两阶段毋须与之硬撼。
《古林残魂功》做为东洲罕见的阴寒功体,与千灯手至阳至刚的功脉天生既相斥、又相引,末殇巧妙运用了这样的矛盾质性,将鸿羽丹所生的杂气循阳脉导引离体;不过盏茶工夫,氅内的衣衫便已被汗浸透,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起一般,头顶散出丝丝氤氲寒气,汗水在衣间身下结成薄霜,以两人为中心四散蔓延开来,宛若蛛网。
光是这样,已耗去末殇七八成功力,心知接下来的“运”、“化”两阶段乃硬碰硬的死磕,以自己蹇驴般的寒碜修为,决计拖不动金罗汉这辆万斤大车,哪怕人家断了轴轳,卸去半边轮毂,也不是末殇所能应付,趁着杂气排空、即将丹转的当儿,赶紧取金针刺男儿人中,见他眼睑颤动“唔”了一声却未便醒,正反连抽他两记耳光,低喝:
“陆明矶!你还要性命不要?给我醒来!”
忽听游龙般的长啸声又从远方倏忽而至,竟是巫士良掉头奔回,远看他大袖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来到近处才见额发紊乱满面通红,活像马上风发作,晃松了的钗发斜向一旁,成了不伦不类的坠马髻,简直不堪入目。
“末、末大夫!”
道人气喘吁吁,却难以停步,只能绕着末陆二人狂奔,偏生他腿比常人长得多,每一跨必是大步,这圈儿绕得不小,连他自己也是到一半才发现半径难以截短,径直从两人面前奔过,片刻才又大呼小叫地绕回头:
“你这药……是不是放隔夜了不干净,我……我怎么都停不下来,一停……胸口便像要炸锅似的,这里边的馅儿都要炸……炸出来啦!哎育我的妈!累……累死老子!”
语声未落又擦肩奔过,转弯时半边身子几欲贴地,铲得尘土飞扬,只差臂间没拎上两只车轮,便似翻车的模样。
他哇哇乱叫不打紧,才绕得两圈,地平线彼端便冒出十数个细小黑点,毋须细看也知是驻扎于外的鬼腰牌。
敢情巫士良真没白跑,把巡逻的人马全引了过来,这帮亡命之徒跑不过真气鼓荡、几欲爆体的高瘦道人,到这会儿才好不容易追上。
末殇暗暗叫苦,见陆明矶终于睁眼,死马当活马医,扬声道:“你方才吃的不是解药,我根本没下毒,不过是金针刺你阴功气罩罢了,谁知你非讨药吃不可,我只有两枚‘干奠坤筑鸿羽丹’,本想救活陆明矶再将他折磨致死,不能教你坏了好事,索性分你一枚。”
鸿羽丹的大名如雷贯耳,巫士良出身梅花林,岂能不知?一听腿都软了:“妈了个瓜瓜鸡!这玩意没有丹诀,不等于吞了成捆的雷火硝药?”
其师张冲被《凝琼遍雪》炸成血粒冰渣的惨状,迄今仍不时出现在梦中,道人欲哭无泪,然而鸿羽丹价值千金,但凡在道上传出点风声,没有不抢成狗的,所经处血雨腥风,都说那个鸿字就是哀鸿遍野的“鸿”。
要说拿这种宝物来害人,都不晓得谁才是苦主了,实难指摘末殇用心歹毒,只能说是自己倒了八辈子血楣。
却听二尾妖人道:“我祖上传有化纳丹力的心诀,你与陆明矶同听不妨。若是放任鬼腰牌咨意逞凶,心诀没念完我便让人给砍死了,也只怪你俩没那个命,合该交待在这里。”
“……听!我听!大夫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巫士良骤见生机,如溺者攀紧浮木,死都不放。
“还是……还是我扛着二位走?我现在浑身是劲,怕连牯牛都能扛起。方才那些鬼腰牌没一个追上我的……哇靠,怎么这么多人!”他自末陆二人身后绕回头,才见聚拢的鬼腰牌已有十数人之谱,不由得头皮发麻。
末殇哼笑,“人多才好,丹诀头两诀乃‘发’、‘散’二字,你丹田涌出、遍行全身的杂气,是散得越干净越好,能悉数发于体外则最为佳妙;同一人打上一架未必救得了你,但同十几人打上十几架乃至上百架,恰恰是你眼下的救命仙丹,若是丹诀听不清,先将杂气全打出体外也是条路。”
巫士良闻言一怔,若有所悟。
临阵悟招,是每个武者在技艺未成时都做过的美梦,不幸的是:入行越久,越能明白这纯是外行人的想象,便有明师指点,一招一式未经成千上万次的习练,洞悉关窍,浑似天成,绝难在实战中派上用场。
边打边听还要彻悟诀窍,未免强人所难。
陆明矶到得这时才完全清醒,哑声喃喃:“我体内真气……怎地如此沸涌?这儿……又是何处?内……内人呢?”仍是记挂着妻子贺延玉。
末殇面无表情,只道:“试试提运内力,能否搬运周天。”
陆明矶下身瘫痪,连盘坐起来都办不到,全赖末殇扶持,勉力运功,不出片刻便摇头。
“不行,感觉不到……腰下全无所觉,无论腿脚、丹田或经脉……全都感觉不到……可恶!”裹着绷带和夹板的左手一追膝盖,面色灰败,不知是触动了左掌被捏碎的骨轮,抑或深恨自己已成无用废人,也可能兼而有之。
“适才给你服了枚鸿羽丹,想死的话,啥都不做就会死。”
二尾妖人冷眼瞧着,无一句温言抚慰,只阴恻恻地说道:“或你也能依丹诀化纳药力,倚之冲破壅塞的下肢经脉,便不能还你一双能走能跳的腿脚,好歹也能运使真气,不算是个废人。做或不做,都在你。”
无视围拢过来的敌人,提声背诵起心诀来,双掌兀自扶着陆明矶的背心,助他维持五心朝天的趺坐姿态,不再理会汉子追问,仿佛事不关己。
陆明矶连问几次妻子的下落,但丹田内迅速膨胀的滚烫热源几可销镕金铁,哪怕再消沉也知情况不妙。
在救出延玉前绝不能死——凭着这股信念,汉子瞬间收摄心神,驱除杂念,听末殇念得片刻,便大致掌握了“运”、“化”二诀的原理。
内功理路殊途同归,法门不同而已,《千灯手》的运化之能比末殇家传的要高明得多,既知其指向,用自家功诀效果更好,毋须一板一眼,照办煮碗。
那丹诀多是道门内秘的术语,对出身道脉的巫士良来说,听着并不难懂,依言将杂气运往双腿,自脚底心散出,奔行的速度居然还能更快,内气满溢、乃至壅塞欲窒之感大减,足见对症;见鬼腰牌们各擎兵刃,散成了大圈缓缓逼近,分明是接敌之势,唯恐众人一拥而上伤了末殇,自己不免要爆体而亡,急中生智,忙扯开喉咙喊道:
“人都到齐了么?有没赖在庄子里睡大觉的?毫无警觉!你、你……还有你!赶紧回去把人点齐了,全给道爷带过来!血使大人命我突施演练,考较你等的应变之能,我本还说不必,就你们这帮馕糠夯货,没想到给血使大人说中了,一个个混水摸鱼,就没点上心!”
被他点到的三人,气都不敢吭,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掉头往庄院的方向奔去,现场一下子便少了三名对手。
众人驻扎处尚有数里之遥,他点的那仨正是脚下功夫最稀松平常的,一来一回间,又能争取不少时间。
在场的鬼腰牌多半认得道人,却被严禁与他私下交谈,偶有公务对接,也只能喊他“瘣道人”张冲,但谁都知道他不是。
当中一名资深的看不惯他显摆,嚷道:“什么演练?怎没听说……喂,干啥子动手动脚的!哎育——”
语声未落已被巫士良掀翻跟斗,顿时摔晕过去。
“一个接一个上!”
巫士良脚下不停,转头扑向另一人,神气活现道:
“血使大人有命: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者,今儿放进‘无际血涯’内,纵情享乐三日!庄里丫头们都等不及啦,就看你们够不够本事!”
砰砰几下又打倒一人,众人却无不欢呼起来,个个摩拳擦掌,任凭巫士良满场急奔,一个接一个地放对。
他浑身真气鼓荡,毋须使什么厉害招式,随手一推都似雷车奔轨,真个是当者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