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汐刚想拦,就见裴不沉居然真的伸出了手。
啪。
啪。
啪。
……
直到失力,戒尺掉在地上,尉迟今禾才捂着剧烈喘息的胸口,跌坐回罗汉床上。
烛光摇曳,宁汐清晰地看见,一颗珍珠似的泪珠自他腮边滚落。
最后绸伞和吃剩的药渣一起被扔进了垃圾堆,精心修补的上弦月染上脏污,再没了流银光彩。
*
宁汐很担心地跟在大师兄身后。
雨还在下,他拒绝了侍女递过来的伞,自己走进滂沱的雨幕里。
宁汐一直跟着他,到了后院的莲湖边。
他呆呆地站在湖边,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脚下水舌一次次舔舐他的衣摆,像是某种来自地狱深处的诱惑,他浑身湿透,却像是被钉子牢牢锁死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一瞬间,宁汐觉得他就像一只活生生的蝴蝶标本,被钢钉死死钉在原地,正在流血受苦,可是他还没有死。他能看见阳光灿烂,闻到花朵芬芳,听见欢声笑语,可是一切与他无关,他被钉死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她想也许这就是此刻之于他的感受。
就在她提心吊胆的时候,少年的身影一跃,噗通跳进湖里。
这人居然又要投湖!
宁汐跟着下了水,这一回她又碰不到他了。
她急得来回游动,在裴不沉眼里,那团涌动的空气一落入漆黑湖水便成了潮汐,将他反复冲刷,反复推上岸边。
他没溺死。
仰面躺
在地上,冷风夹杂着寒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像是温柔的掌掴,而他淡淡地想: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救他呢。
又为什么,要给过他期望,又让他失望。
既然这样恨他,当初为什么又要拼死生下他。
……连亲生母亲厌恶的人,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内心深处,属于少年的那些透明的、轻快的、明亮的骄傲和自尊,在此时此刻全都如同坍塌的沙堆,碎成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潮汐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脚踝,水花舔舐肌肤,宛如一个冰凉而亲切的拥抱。
第一次投水没有成功,再来一次的勇气就被抽干了。
裴不沉吃力地爬起来,膝行到湖边,低下头,盯着湖面。
雨渐渐停了,荡开最后一圈涟漪,湖面重归波澜不起。
浓重的夜色里,清澈的湖面宛如生满绿锈的铜镜,反映出的是他苍白落魄的身影,藻荇交错的更深处,暗黑的天穹成了没有底的深渊,似乎要将整个他搅碎、扭曲着倒吸进去。
“不。”他看了良久,突然自言自语道,“母亲一定是爱我的。”
他骤然向着暗无天日的天地张开双臂,似乎在狂热地乞求和等待着什么,血水、银伞、哇哇大哭的婴儿,慈爱微笑的母亲,用来拍打手心的硬木板、吞入温热口舌的苦涩药汤,他向着无边黑暗广阔的世间袒露怀抱,坚信自己能将一切纳入怀中。
“她只是,她只是气急了,控制不住,她只是,有苦衷。”
他反反复复、颠三倒四地念,颤抖的声音在哗啦啦雨声里听起来既癫狂又阴森。
“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
说到后来,话语成了硬块堵住喉咙,少年用手背遮住眼睛,小声呜咽起来。
而他看不见的地方,宁汐跪在他身边,想要用手去抹那似乎无穷无尽的泪水。
也就是这一瞬间,她才忽然明悟,大师兄所谓的雨天不敢出门是什么意思。
他其实怕雨,怕水,也怕像漫长雨季一样的失望。
所以,宁汐又想,当初大师兄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抱着她的灵牌投入深水里呢?
肯定很害怕吧。
千万种死法,他偏偏选择了最痛苦的一种,仿佛连死都不肯轻易去死,临死前都非要自我折磨到最后一刻。
一想到他那时候的感受,她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连自己都不理解,在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跟着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