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翰罗只思索了片刻就说:「逼一逼也好的,太子殿下想想,咱们再环围下去,也不过等里头粮绝,饿死与渴死,其实没有轻重之分。」
罗逾装作踌躇的样子:「但是素和……」
「素和已经不在世上了。」阿翰罗这次倒没有掩饰,直接答道,而且望着罗逾的时候极其坦然,「臣做的孽,已经跟大汗承认过了,大汗叹息良久,还是说原谅我,因为这是无可选择的法子。」
他终於低下声音,惨然笑道:「不过,我是没法原谅自己的……这场仗打好,我就去陪伴她……」
「妹夫……」罗逾动容,手按着阿翰罗的肩头,终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节哀……我那时从张掖救出素和,再也没想到今天。但是你还是要保重自己。」
再勇武的男人,心里也保留着一片柔软,吸溜了一下鼻子说:「现在我自然不能松懈,毕竟,大仇还没有报呢。」
看着罗逾,他倒也生出感激来,毕竟那时候救出素和的是他,而且後来听素和说起,简直是孤胆英雄一样,单枪匹马冲进皇宫大内,从大火和李知茂的刀刃下把人硬生生地抢回来一条命。
这样想着,未免另一处有点愧疚感。阿翰罗说:「不过……臣僭越地提醒太子殿下一句,大汗身子骨虽然这样了,但他毕竟是大汗。无论是头脑,还是识人用人的能力,都是无人能及的。太子殿下未来将领国之重器,如今还是收敛一些,免得……」
肯说真心话,这个人确实还是个厚道君子。罗逾点点头。当然,有的话他不宜说,有的事要时机合适了才能做。他说:「多谢你的提醒——那就先断宫中水源吧。」
宫城紧锁,还把许多听命於拔烈的禁军一道带了进去——往好处说,人多战斗有力;往坏处说,人一旦多了,吃喝就会紧巴。没吃的时候,树皮草根乃至人肉都可以充饥,但是没水喝的时候,这些东西一概无用。
宫里的人几乎天天望空求雨,可惜这样晴好的秋空,一点下雨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愈加晴明高爽,天空里一碧如洗,万里无云。深井的水所剩不多,只能勉强润唇,最孱弱的老年宫女宦官已经倒下了一片——可是缺水的苦处,是喝人血都不能解渴的啊!
亦是一种倒逼。天天由外头向里头射进钝头的箭,上面写着劝降的话;城头上一低头就能看见下头的人有吃有喝,简直使上面的人嫉妒死。
叱罗拔烈终於承受不住,决意跟城下决一死战——只是众寡悬殊,胜负简直写在墙头。他思来想去,唯有最後一条路径或可一试。
宫城城墙上终於出现了无数嘴唇乾裂丶而破釜沉舟的禁军。先向下放了一轮箭表示宣战。
接着,城墙的垛口,突然出现一个大红色的影子,细细看,是一个裹着大红色襁褓的婴孩,正哭得声嘶力竭。
一个人把这婴儿拎在垛口之外,丝绸的襁褓被风吹得一个角散开了,在风里不停地飘着,露出一只雪白。粉嫩的小脚丫,徒劳地蹬着。
有人在上头喊话:「请报於大汗知晓:这是大汗和李耶若生的女儿!你们再不开源放水,我就把她扔下来!」
城墙十馀丈高,掉下来肯定没命。
站在前头关注态势的罗逾呼吸滞了滞,回头看了看坐在车中的父亲,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阿翰罗。
阿翰罗的目光也瞥到了皇帝那里。
辂车张开了车帘,皇帝的脸隐在帘下的阴影里,看见他裹着丝绵的锦衾,依然坐得直直的,身边还放着一个沙盘和若干兵书。
小婴儿的尖叫声传得最远,他分明听见了。
罗逾上前低声问道:「父汗要不要看一看去,万一是真的……」
他看见叱罗杜文阴着脸,透过车门死死地盯着垛口上那个大红色的影子,听着小婴儿娇嫩可怜的哭声。然而他却对罗逾说:「真的又怎麽样?就听凭他要挟?用小儿要挟,是因为他已经绝望了,这是我们大好的机会,决不能放过!趁此良机上前,先冲车,再云梯,旁边架设石炮和飞天弩。」
「可……可是……」
「优柔寡断丶妇人之仁!你能成什麽大事?!」叱罗杜文大怒,厉声呵斥他,「上前!」
罗逾居然被骂得没脾气,看了看垛口的小娃娃,咽了口唾沫,叹了口气,吩咐左右说:「大汗吩咐,步兵先遣,用盾牌护住;然後上冲车,石炮和飞天弩掩护左右;云梯兵上宫城城墙,先登者赐万户侯。」
下头得令,很快把主帅的命令传了下去,少顷便见持盾和持戈的步兵慢慢开始朝城下挪移,但又如黑色潮水——最藏力的慢涌的海浪。
见他下了命令,叱罗杜文才松乏开,在等待步兵布阵势的时候,罗逾听见车里的父亲喃喃地说:「她应该一岁半了吧……该会走了吧……这娃娃,我从来没见过这麽漂亮的呢!」
罗逾回头,正看见父亲目中雾光之下仿佛湖波起伏。「父汗……」
叱罗杜文没有避开儿子的目光,而是直视过去:「我答应过耶若要把最好的封邑给温兰,所以日後追赐,就叫『赵国公主』吧,赵地富饶,且出美人……」他眼角滑过一滴水迹,好像倏忽间就瞧不见踪迹了。
然而转眼又在指教儿子:「这种时刻,不可以犹疑,不能有软肋落在别人的手上。该狠的时候,哪怕心如刀绞,也要弄清楚:什麽才是最要紧的,什麽是可以丶值得放弃的。」
罗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父亲说得也不算错,但是和他的想法大相径庭。
他到前头督战,恰好看见阿翰罗也失神地望着在城墙外哭叫的那个小婴孩,抓着她脚踝的那个人大约看见潮水般的士兵涌过来了,紧张得那条胳膊都在颤抖,叫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个紧张就真的把孩子扔下来了。
罗逾低声对阿翰罗说:「父汗虽然那麽说,但毕竟是我的妹妹,我要试一试去救她——就像那时候救素和。」
因为提到了「素和」,阿翰罗嘴张了张,居然没有把反对的话说出来。
罗逾圈马到城墙下,尽量避开在弓-弩的射程之外,对城墙上大声说道:「你只怕不知这里谁人做主。拿谁不好,居然拿温兰小公主来威胁我?她的母亲李耶若,可是害我母亲的人!」他笑了笑,雪霁云开一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点点头:「随你吧。」
圈马回去,旋即又转头道:「不过,城破之後,有没有人问你戗害公主之罪,就不得而知了。」大笑而去。
别说这名士兵泄了气,就连藏身在雉堞之後的叱罗拔烈也一道泄了气。
他对身边一名亲信道:「看来阿翰罗所说是真的……我父汗已经是个废人了。宥连挟天子以令诸侯,根本不畏惧他。杀不杀温兰,结果差不多。」
他看了看被抱回女墙里丶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女婴,心里一阵馁,喃喃道:「那个时候没有及时出城向北逃,这会儿包围得铁桶似的,来不及了吧?」
那亲信已经绝望得想哭了,梗着喉头说:「大汗……怎麽办才是?」
叱罗拔烈闭了闭眼睛,惨笑道:「我也没有办法啊。错一步,步步错。」
但是好像也不那麽後悔,他不造反,也迟早死在父亲的手上;不死在父亲的手上,大概被废之後幽禁终身——古往今来,所有废太子的结局,想想也是可怕的。<="<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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