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胸口起伏,也顾不得责问太子,瞪了一眼道:「你等着!」目光又扫过罗逾,亦是阴狠的神色,不过旋即跟着来人健步如飞地离开了东宫。
太子脸色煞白,这时候嘴才合拢,望了望周围,满脸泪痕也是一副怂了的样子,低声说:「散了吧,都散了吧……」
罗逾有种要被殃及池鱼的预感,想着前一日和杨盼的谈心,独自思忖了半天,觉得自己决不能被太子裹挟着,丢掉他未来的宁静生活。
他在李耶若宫外的甬道上徘徊了很久,终於看见皇帝出来的身影。
皇帝冷着一张脸,问:「侍卫说你在外头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罗逾谨慎地问:「李夫人和孩子还好吧?」
皇帝略和颜悦色:「还好。先她好好在散步,不知谁放出来的猫,突然就扑过来,惊得她摔了一跤。」
虽然见红,好在脉象稳定,大人孩子俱是平安。
皇帝犹自後怕,恨恨道:「猫奴也打死了,以後宫里谁再敢养猫,就滚到掖庭去圈起来和猫过吧!」
然後转过头来说:「听说你妻子也喜欢养猫?这次去扶风郡,赶紧全部收拾走,不许留一只在平城!」
罗逾忙答应下来——本来杨盼就肯定要带着她的猫和狗一起走的。
看皇帝的神色似乎平静了些,罗逾才鼓起勇气说:「儿子是来告诉父汗,儿子在南朝读书,有一句话记得清楚:『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为臣为子,必当心中铭刻。请父汗放心,也希望……希望父汗善待我阿娘——她有再多错处,毕竟服侍过父汗。」
这是他表忠心:孔子说,做臣子的,主上做的对,就尽力执行,做得不对,就谏言弥补,他心中光伟,绝无异念。
叱罗杜文盯着他,突然弛然一笑:「极是,这是《孝经》,後一句是《诗》里的:『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
今日李耶若的事,他似乎被吓到了,此刻满满的疲惫感,因而对儿子也少有的慈眉善目,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我以前也像你似的,不争,不想争。以为圆满就在眼前。可惜……」
【(1)意思是「心中洋溢着热爱之情,相距太远不能倾诉。心间珍藏,心底深藏,无论何时,永远不忘!」】
儿子带点谨慎的怯意看过来,那双眼睛点漆似的,明朗温暖,在他疲惫的心里勾起一些来自久远以前的丶美好如春_色的记忆。逝者如斯,好多东西追也追不到,说也说不出,只能藏在记忆里,慢慢发酵,变成冲鼻的酸楚。
皇帝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天空中飞越的昏鸦,一片云霞之间,天地映在他淡褐色的眸子里,却仿佛空落落的。罗逾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想忍那涌上来的一丝泪意,只是觉得父亲这日显得虚弱。不觉皇帝的手又搭在他肩膀上:「宥连,咱们走走。」
罗逾小心地陪着父亲散步,平城宫阔大,但分割内外的甬道又长又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好容易走到最北边,叱罗杜文止步在一盏刚刚点起来的羊角明灯下,影子被灯光晃着,忽大忽小。他看看一旁,问:「从这道门过去,是靖南宫吧?」
罗逾答道:「是的。」
「最北头,阳光不好,地方也狭小。」皇帝评价着。
罗逾不敢接话,想着回复什麽才能不卑不亢,冷不防皇帝突然说:「宥连,做父亲的,以前对不起你……」
他呆住了,再不料听见这麽一句。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顺势跪下来,顿首道:「父汗这话,儿子当不起。」
皇帝没有解释,抬手沾了沾眼角,然後说:「到扶风郡,也不要一味地满足於小日子。郡里事务,心里要懂;边界安泰与否,不能大意;邻近的武州,有石温梁的旧部,听说听你的话,别让他们闹腾起来;邻近的雍州,要防着南秦越界使坏。还有,南秦的公主,爱可以爱,别被她控制得身心俱昏——不是我信不过她,而是你那个心软耳朵软的毛病,要督着自己改,不然,受伤的是你自己。」
「是……」罗逾不意今日父亲对他谆谆说了这麽多话,而且,刚刚他急着跪下来,是因为看见父亲眼角闪动的一滴泪光——也是前所未见的。
皇帝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看着靖南宫,自失地笑:「皇甫中式刚来的时候,我也宠幸过她一阵——毕竟长得不错,身份也高,房中的花样多,我也满是好奇。」他摇着头,接下来的话没有再说,似乎是刻意咽住了。
接着转了话题,又说:「你阿干拔烈,不聪明,我也是恨铁不成钢,不得不时常敲打着他。他跟我耍心眼,到底还嫩。」
罗逾听这个话题,陡然紧张起来,想招供,但是又怕牵累别人,落得「背後说闲话」的恶名。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冷笑道:「你放心吧,我这麽多年皇帝不是白做的。你不接受他的拉拢,我晓得。这次杀鸡儆猴,希望他不要再犯蠢了。」
平城浊浪暗涌:皇后的中宫权柄,被分了一些给李耶若;太子虽未直接责罚,但从东宫詹事到太子师傅,再到太子府的长史,全数换了一批人;只枉死了皇后宫中总管,一条破席子裹到乱坟岗上。
而罗逾终於能够带着杨盼和王霭,踏上去国的道路,因此,那些浊浪,与他全然无关。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母亲,可惜鞭长莫及。
他在马匹上眺望着平城宫的方向,叹息道:「皇甫亭入宫,希望她能够劝解我阿娘,少些仇恨,多学着享享福吧。过几年,我再求父汗放她出宫,与我在扶风团聚。」
杨盼从云母车里掀着帘子嗔道:「钉子还没碰够!过两年,你把我送回来,换你阿娘去扶风,不是更好?」把帘子一放,好像是生气了。
老婆要靠哄的,扶风王只能下了马,钻到车上给她作揖,嬉了脸说:「这个不能换的,换回来我每天怎麽办?」
车上四面封闭,他凑上去「吧唧」亲了一口,然後耍赖说:「还是坐车舒服,我不骑马了。」
「我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总有一天髀肉复生!」杨盼在他大腿内掐了一把。
「挺好。」罗逾适意地笑,「我就想着『老婆孩子热坑头』——这话还是我听咱阿父说的呢!你看外面说他,不是战神,就是圣君,哪晓得他心里所求也不奢嘛。」
人总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我阿父就是这样。杨盼暗想着,那麽,上一世罗逾他遭遇了怎麽样的命运,使他宁可後来用自己的命来抵偿,当时也不得不做出杀妻叛逃的事?难道那时候的他就没有想过平安幸福的小日子麽?——他们那时候不就过着平安幸福的小日子呀!
罗逾觉察杨盼低头不语,小酒窝也消失了,以为她对自己的没出息心怀不满,搂住她认真地说:「阿盼,你不要嫌我。做英雄,未必是福命。若是有一天国家必得派我效力,那是没办法的事,可现在,我就想好好过小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我知道。」杨盼也很认真地抬头看他,「我不是期待你做英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一无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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