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过後,却又无感,其实,他本也没什麽家人。
那个家里对他好的,除沈香寒再无旁人。
沈香寒是他娘。
七岁那年,小小的他由沈香寒牵着上翻云岭,一路都在无声流泪。他不明白,打小相依为命的母亲,为何要千里迢迢送他来这陌生的地界,拜一个从未谋面的长老做师父。
因内心惶恐,他消瘦的脸上愁云惨淡,可想着自己是男子汉,不能哭,便硬憋着,实在憋不住,泪水不受控制砸落下来,他紧咬牙关屏住气,继续压制。
沈香寒牵着他的手很柔软,轻轻的,像一团温水裹着他的手,山高路遥,他二人走得很慢,沈香寒每行一刻都要停下来歇息,一张脸白得厉害,面对他,依然强笑道:“天儿,别哭,娘送你去拜师,是想让你成为有用的人。”
他吸吸鼻子:“我没哭。”
说完,一行泪水蓦然滑下脸颊。
他哽咽:“娘,我不想去。”
沈香寒抚着他头,也红了眼,咳一阵,缓一阵,道:“必须去,你若再留在霍家,娘快要护不住你了,所以,你要尽快自己强大起来。”
霍家,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真的是家吗?
也不像。
沈香寒的夫君,他名义上的父亲,是凉州巡抚霍骁。那个古板严肃凶巴巴的男人,不知为何从来不喜欢他。
记事起,他每次见到他,都是铁青一张脸,听他唤他父亲时,更像吃了苍蝇似的,有次甚至警告他说:“以後见我来了趁早躲开!别让我看到你这张脸!”
他吓坏了,从此再没在霍骁面前出现过。
而霍家那些下人,对他亦是怪异,人前叫他一声小少爷,人後只要他不听话,他们便会悄悄拧他,掐他。
霍家老夫人也拿他当空气,全家唯一爱他的只有沈香寒。
沈香寒先前与霍骁感情不错,随着他逐渐长大,霍骁连带着也厌恶了她,视他们母子二人为无物,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擡回一房妾室。
对这些冷遇,沈香寒并不在意,她这样,霍骁更加肆无忌惮。
五六岁时,他能听懂大人说话了,偶然一次听几个小妾议论他不是霍骁的亲生儿子,是沈香寒在外面捡来的。还有人说,他是沈香寒跟野男人的私生子。
那刻,他的心突然就冷了。
怪不得自己会被人如此对待,他原是个不知父母的野孩子。
长到七岁,他在霍家总会莫名其妙受伤,今日吃东西中了毒,明日出门掉进池塘,後日好端端待在房中,屋里莫名其妙有毒蛇爬进去险些咬伤他。
好在命大,都没死。
他隐约感觉府里有人在害他。沈香寒也有所怀疑,初时会护着他,可後来,她也病了。
他曾偷瞧见她在背地里咳血。
他不知沈香寒究竟是不是他的生母,可那时,他能依靠的只有她。失去母亲的恐惧终日笼罩着他,他常捂着嘴在被窝里哭泣。
过了一月後,沈香寒精神更差了。
一日,他去寻她,听到房内传出她卑微的哀求声:“你只要给他一口饭吃,便好了……”
霍骁在内扬声道:“你休想!我容你养了他这麽多年,已是仁至义尽,你可知我每次看到他那副样子都觉恶心!你死不死我不管,总之,你别想让他留在府里!”
沈香寒的哭泣引来一阵咳嗽:“那你让他去哪?他还那麽小。”
霍骁道:“他又不是我的种,我管他!你要不送他走,我只管将他扫地出门!”
他在门外听得泪流满面。
後来,沈香寒便带他来了松陵,上翻云岭到了听雨斋外。
那时,斋中还没有秦叔一家,只住了凌虚一人。
开门见到外面的沈香寒和他的那刻,凌虚那副奇怪的神色,他这十几年来都看不明白。
凌虚很震惊,惊到目眦尽裂,但好像,又不止震惊,总之是极其复杂地望着他们,道:“夫人这是做什麽?”
沈香寒领着他跪下来:“快唤长老!”
他迟疑着不愿开口,沈香寒先重重磕了几个头,对凌虚道:“凌虚长老,我们千里迢迢从凉州过来,求您收下他为徒吧!”
凌虚迟疑良久才道:“你先进来吧。”
沈香寒起来了,又吩咐他道:“天儿,你先跪在这里。”
随後两人进了斋中,大门合闭,苍茫山林间只他一人,他觉得,他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日头寸寸西斜,夕阳在脚下跳动,他就那样跪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睡过去,斋门终于开了。
说了这许久的话,沈香寒显然哭过,见到他,又喜极而泣,过来攥着他手道:“快唤师父,长老答应收你了!”
他脸色顿时变了,无论多麽努力,眼泪都压不回去。
沈香寒擦去他的泪水,温柔道:“别哭,从今往後,你有师父了。”
凌虚行出来,闻言低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凌虚眼里一片深寒。
他怯怯地往後缩,他不认识这个人,他不想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