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
“听我说,早点提,别想太多,你心理压力太大了。”
“我可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其实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对吧?”他苦笑。
“不,你在小儿外科很重要,但重要不过你内心的安宁和平静。”杨朔凑过去挨着他,眼睛几乎贴在他脸上,打趣道,“你知道么,我爱人以前任何时候都从容自若,现在他看起来好压抑啊,他两条眉毛以前舒展着可漂亮了,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拧着,弯弯曲曲的,像两条虫,不好看了都。”
穆之南低头说“好”,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果然有了些笑意:“我以为你不想让我走。”
“我只是想赖着你一起上下班而已,开一台车比较环保。”
“那给你买一辆纯电的……”
“车不重要,是不是和你一起上下班也不重要。”杨朔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搓他的食指,手指侧面的小凹陷,是他做过无数台手术留下的痕迹,似乎盛着这些年他付出的心力,“你快不快乐比较重要,你和我,我们的人生更加重要。”
封存一些热爱和珍视的东西,当下的不舍只是一瞬,重压之后突然的轻松感很让人畅快。穆之南这两天心情不错,一起在办公室吃午饭也不沉默了。
他问杨朔:“所以这家医院以后真的要有一个小小的幼儿园了?”
“对啊,顺利得过分,感觉老齐突然就open-ded了。”
白礼郃笑道:“还是跟不上院长的思维模式吧,保健中心是婴幼儿体检的,明白了吗?还不懂?唉,这么说吧,一个人,从是个受精卵开始,妈妈就到咱们妇科了,12周转到产科,出生之后自然就会在这里进行每月或者每半年一次的体检,查出异常情况就送来儿科,这就是早发现早干预早治疗。”
“这是要把小朋友锁定在咱们医院的意思啊,啧啧啧老齐这商业素养,可以啊!”
穆之南撞了一下杨朔:“别瞎说。”
“所以小杨主任,你这个建议是锦上添花的,院长当然答应得很爽快。”白礼郃说。
杨亚桐也参与进来:“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长时间住院的小朋友很孤独的,给他们一个交朋友和自由活动的场所,对病情会有不少好处。”
“对!这就是我的初衷,我希望这是个分享美好的地方,至少咱们不是冷冰冰地给人治好病就算了,小朋友要是能有机会在这里学会表达爱感受爱传播爱,那就更好了。”
“哎,小杨这个调调就特别像美国长大的。”
穆之南说:“白主任,美国也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别歧视人家。”
杨朔朝他一扬眉毛:“当然了,你们知道么,在人类各个文化和时代倡导的道德和品格中,huanity和jtice是很重要的两条,仁慈和公正是在个人和群体间的互动关系中体现出来的,儿童期更加重要。小朋友们和友伴之间的相处,对他们的性格养成有相互促进的正面影响。”
穆之南想了想:“照你这么说,我觉得儿童心理门诊也有必要。”
白礼郃说:“会有,已经在和心理科沟通了。”
心理学这个话题打开了杨亚桐的学术开关。
“我那天翻到了几篇文章,其中一个说的是童年期友谊质量与孤独感的纵向发展关系,说友谊质量的积极效应在于它所提供的情感安全、亲密和陪伴等因素能够促进个体的情感发展,具体表现在儿童孤独感的减轻,就是小杨主任说的,和友伴相处的重要性。还有一篇是父母感知的家庭压力对儿童问题行为的影响,就像咱们住院患儿的家长,没有哪个大人是轻松的,无助和焦虑的情绪对亲子互动会产生消极影响,因为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是人体内重要的稳定和应激调节系统,与压力情境下的应激反应密切相关,过大的压力会导致hpa轴的功能失调,带来一系列身心……”
杨亚桐还没说完,看着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呃……就是,反正儿童的心理健康是挺……重要来着。”
“杨同学,”穆之南说,“你表达意见就表达意见,居然还能把文献背出来?”
“我……记得。”
杨朔笑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个ai。”
“小杨主任,过目不忘可能就是说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完就记得了,而且会一直记得,你现在把我内外妇儿所有教科书都烧了,我都还记得。”
白礼郃笑笑:“了不起!但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尤其是不要在实习生面前,会有人嫉妒你的。”
杨亚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呵,没人会嫉妒我,这并不是好事,什么都忘不掉,是一种诅咒。”
保健中心组建的过程中,有一天,人事科的邮箱里收到一封求职信。来自一个住院很久之后去世患儿的妈妈:
“有很长时间,我没办法看到有关六附院的消息,因为两年前的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的女儿离开了我。她在7年的生命中,只度过了健康快乐的两年半,之后频繁出入医院,由于免疫力低下,她没办法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也没办法去上幼儿园,小儿内科的医生护士们都对我们很好,但我们的努力还是没能留住她。
在她长时间住院的时候,除了担心她的病情,我也会想很多,想她没上过幼儿园,以后上小学能不能顺利融入集体,想她因为眼睛不好没看过动画片,会不会和同学们聊不到一起去,想我们只顾得上给她治病,忽略了她的启蒙教育,会不会成绩很差……而这些,在那年冬天就突然全都不用再担忧了。
我甚至有时候会在匆忙赶路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就站在路边看天、看树、看河流、看行人,因为再也不用急着去医院了。
经历过人世间最痛的悲伤,我想,此生再也不会开心起来了,但那天,我随手点开公众号,发现了这个招聘信息,突然心里涌上了一层微光,有个小小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
写了好多无关的话,对不起。
附上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我很希望能参与幼儿园的工作,我对照顾小朋友以及照顾病人都很有经验,最关键的是,我想要尽力帮助像我女儿一样长期住院的小朋友,以及他们的家长。这条路很艰难,人总是需要在即将倒下的时候有人搀扶一把的,即使只是一张薄毯,也能在寒冬里增加一些温暖。”
枝节横生
这天下午,穆之南在院长办公室喝了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茶,出乎意料的,气氛还算不错,把离职的事情谈完,又聊了些闲话,院长还提到,前些年有位朋友说送他一幅画,拿来一看居然是穆之南的。听说是七尺红梅,穆之南说:“艺术馆卖出去的,价格我就不说了,只能说您这位朋友很看重您。”
从穆之南坐着的角度,正巧能看到洗手池上的大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头发,今天早晨出门之前,杨朔还特意帮他抓了几把,学着发型师的样子拧一拧揪一揪,他们还开玩笑说结婚都没搞成这样。他原本是斜靠着的,此时坐直了身子,一张脸,说不清高兴还是不高兴,兴奋还是离愁别绪的脸,就出现在了镜子里。
怎么还有些负疚感写在脸上呢,这样随便哪位老师,院长、老杨,甚至陈百川来拉他一把,他就丢盔弃甲认命留下了。不行,他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勉力抬了抬嘴角,扬了扬眉毛,故作轻松。
齐院长笑道:“离职这么高兴呐,还挤眉弄眼的,从来没见你有过这么生动的表情。”
穆之南也笑:“可能不需要再装作很有责任感的样子了,如释重负。”
“我最后提个条件。”
他心里一惊:“您不是同意了么?”
“把那个‘德’字留下吧,当做临别礼物。”
穆之南失笑:“好。”
穆之南定在本月底离开从业十年的医院,之所以安排在两周之后,是因为一场义诊活动,和儿童医院心胸外科联手,为经济欠发达的西部高原地区0-16岁的孩子,进行先心病筛查及救治工作,第一批符合条件的患儿将在周末乘专机到东海。
穆之南答应完成最后一批心脏手术,在职业生涯的结尾和梁一成这个亦敌亦友的同学合作,也算是另一种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