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之南突然感觉放松了下来:“杨朔,我有个辞职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转。”
“喔,原来是这个事儿。”
“真的想了很久了,从那次请长假开始。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重要到小儿外科离不开我的程度,我不做手术还有别人能做,病人也不会因此失救,医院的工作真的很累,不止是身体累,心也累。你也能看得出来,经济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但医疗环境并没有变好,这并不是个很好的工作场所,人人怨声载道……这样说可能有些片面,但我真的累了。”
杨朔点头:“我知道,我懂。”
“从业十年,我这一路顺风顺水,却忘了那些年都是在老杨和师兄的庇护之下,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什么都不用管,等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风雨才落到了我头上。我相信我遇到的这些,他们也遇到过,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人,遇事就想躲。”
“你不是,穆之南,不要这么说自己,任何一个工作,坚持这么多年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不是故意贬低自己,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我想,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反转,医院也不是咱们家开的。现实生活就是个容器,而我是水,我能适应一切形状。我们不是只有这一种生活方式,小儿外科没有我还有其他优秀医生。”
“杨朔,我在这段时间设想过放弃一个很重要的事物以后会怎样,比如放弃做医生,放弃写字画画,放弃你。”他看见杨朔瞪大了眼,眼里有刀剑寒光,忙说,“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我可以想象不做医生以后做什么,我也可以想象不再写写画画会有什么样的遗憾,但我想象不到没有你要怎么办,人生里很多值得在乎的事,只要最重要的人在家等我,我去哪里都可以。艺术学院,就不用客座了,全职也行,教医学和教书画,我都是可以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怀里横抱着杨朔的一只手臂,像安抚小动物一样,随着讲话的节奏一下一下摩挲。杨朔分神想,如果真的给他一只猫,穆之南应该就会这样抱着。
正想着,他停下来,凝视杨朔的眼睛问:“所以,你觉得呢?”
一些来自父辈的智慧
接近午夜,穆之南接到出门旅行的穆常宁打来的电话,说妈妈后天下午的飞机,她赶不回来,请穆之南帮她接一下。他说好,又听到电话那头的音乐声人声很是喧闹,但穆常宁显然是走远了一点给他打电话,她背后的热闹便形成了一个宏大的声场,将她笼罩在里面。穆之南没来由一阵紧张,说:“你要注意安全,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不要喝别人给的东西,自己喝自己的水,更不要多喝酒。”
“你忘了我是从海地跑出来的么,哥,放心啦,我会注意。”
算起来,这将是穆之南第一次单独和母亲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前几次,都有杨朔和常宁在,气氛亲昵且不会冷场,一顿饭吃下来,穆之南甚至不需要主动开口说话,只偶尔回答几个简短的问题。可这一次,他没让杨朔同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选择独自去接机。
去机场的路上,他准备了很多话题,旅途、气候、环境、身体状况等等,真的接到了母亲,他才意识到有一个问题没思考过,一见面就卡在了叫不叫“妈妈”这个环节上,可还没等他开口,汪清便问道:“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十几分钟。”
“来的路上堵车么?”
“走机场高速,这个时间不堵。”
“你今天,不上班?”
“对,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如果是两个相熟的人,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不讲话,也是很自然的事,但此时,他们越来越尴尬,仿佛躯体朝着同样的方向,头脑却已各奔东西。
车行驶在路上,还是汪清先开口道:“这个季节的东海不冷不热,风景很好。”
“嗯,是的。”穆之南没来由地有些懊恼,妈妈把自己准备的话题都给占用了,于是补了一句,“有时间可以一起出海玩,带上常宁。”
“你们都忙,别麻烦了。”
“不麻烦。”
“你和小杨怎么样?工作压力还这么大吗?”
“还好,看情况吧,有的时候病人多会忙一些。”
“你们每天下班都挺晚的吧,怎么吃饭呢?”
“在食堂随便吃点儿,或者路上买点带回家吃。”
“哦,也挺好。那你们周末都怎么安排?”
“如果不加班,就在家里多睡会儿,出门看场电影。”
他有点想笑,预感到母亲准备好的话题,差不多快要被消耗完了,果然,安静片刻,汪清说:“你这个车不错,很宽敞。”
穆之南皱眉,略有些残忍地脱口而出:“妈,你真的关心这些么?”
汪清愣住了,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固定在脸上,她低下头,慢悠悠地问:“那,你想让我聊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穆之南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我最近,过得并不轻松,遇到点事,悬而未决,梗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感觉被很多双手推着往前走,被迫的,但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个方向。呵,”他自嘲地笑,“你看我连表达都表达不清楚。”
汪清问:“你经常做心脏手术的对吧?”
“是的。”
“生活的节奏其实和你们的专业很像,有呼有吸,有收缩有舒张,有来有往,有进有退。所以人肯定不能一直往前跑,该暂停一下就休息一会儿,不然太辛苦了。”
穆之南点头:“你说得对。”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这些人生道理和生活哲理,你应该早点跟我聊的,在我少年或者幼年时期,你作为母亲,应该跟我说说话的。
他突然问:“那些年,你惦念着我么?”
汪清一愣,眼里迅速浮上一层雾:“每时每刻。但是——”
他笑了一声:“没事的妈,我就是随口一问,我没有在记恨什么,你放心。”
穆之南和母亲之间,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彼此都心存芥蒂,他们之间有一笔若隐若现的账,理不清,也不打算彻底清算。母子间的爱并不浅薄,恨也谈不上,大概只能等待漫长岁月过去,重建他们的亲缘关系。
说了些内心里的话,也就不再寒暄,汪清聊到了以后的打算,定居海南,和林叔叔做邻居。
提到错过的昔日恋人,穆之南说:“我特别想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克服内心巨大的遗憾和失望的。”
“年轻时候错过的人,确实是遗憾,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和林叔叔一样能再遇到,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一直维持着好朋友的关系相互陪伴。”
“我以为你会和他真正在一起。”
“没有那么简单。可能以后说不准,但现在不会。妈妈年纪大了,有些事不执着了,就这样随波逐流也很好,心境放松。而且要不要在一起,也要看林叔叔的想法,这个决定也是我们商量着来的,说不定陪伴了一定的时间,自然就在一起生活了,或者在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彼此有什么难以调和的矛盾,并不适合在一起呢。”
“我觉得不会,你们俩都是温和的人,你都能忍耐穆珩域这么多年,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难搞的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