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说起对外营业,陈百川可跟我说了,说杨朔是个招黑体质,容易闹出社会热点新闻,让我小心着点儿。”
“白主任,这我可要喊冤了,真不是我爱惹事儿,都是麻烦来找我的。”
穆之南尝了一口红酒,果然味道不错,明明是葡萄酿的,却能尝出些草莓和樱桃香,正当他想夸一句这个酒,却听到白礼郃问:
“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学生会的事儿么?”
“毕业很多年,不太记得了。”
“诶,这就不对了啊,穆之南,咱俩当时还颇有些情谊的吧,都忘了?”
白礼郃还是那张笑脸,语气也轻松愉快,似乎真的就是时间冲刷了一切,此时两位老友把酒言欢的态度,穆之南心里不安,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原以为,白礼郃就是一个从别的医院调过来的学长,很正常,但他约自己和杨朔单独吃饭,开始谈大学,开始说学生会,就像一片平静海面突然升起一座火山岛,横在面前,消融不掉跨越不了。
他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杨朔的手,杨朔怔了一下。
“穆之南,那我给你复习复习,我大四那年你刚进校,一来就被隔离了,我们是在学校宾馆认识的,后来你也进了学生会,就跟着我,你很会写写画画,我想着等我毕业了,你接着做宣传部部长也不错,再后来,我们俩的关系——”
“白主任,我们当时——”
“又是白主任?”
“学长,我们没什么超越普通同学的关系。”
“嗯,这倒是。”白礼郃又点起一支烟,但只吸了一口就一直拿在手上,盯着缓慢上升的细细的烟雾,好像在回忆些什么,对着杨朔说,“你知道他上学那会儿身体多差么,三天两头往校医院跑。”
杨朔笑笑:“嗯,听说过。”
“刚进校那会儿看着挺棒的小伙子,还被拉去打篮球,结果一上场才发现他也只是个子高点儿,打得很烂。是吧?”
“有么?我都忘了。”穆之南低头喝酒,他很想让白礼郃停下这个话题不要再聊下去,又听他说,“当时你在学生会跟检验那帮人差点打起来,我过去帮你被人一脚踹出三米远,你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学长。”穆之南直接打断了他,“聊点别的吧,我觉得提这些不合适,尤其是在我爱人面前。”
那支烟在烟灰缸里燃尽了,白礼郃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哼了一声:
“穆之南,那一年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么?你不记得在学生会活动之前我们俩在小礼堂熬过的夜了?不记得在辅导员办公室偷偷煮小火锅?不记得我好几次送你去校医院?如果你内心坦荡,为什么要主动找我聊那些。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鬼话?你说年轻时候的一时冲动,不代表什么,互相欣赏和情爱之间区别很大;还说什么我们以后都是要去做医生的,这个身份很敏感,性取向什么的,很容易构成阻碍;还有,医院这种等级分明的地方,可能对少数群体并不宽容,如果选择这条路,可能会遇到很多的不公平……”
他说着说着,语气从掷地有声的责问变成了苦涩,仿佛揭开了一条陈旧的伤疤:“你问我,学医那么苦,坚持那么多年,如果真的因为这样的原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成就,会不会不甘心。你说过的话,现在都忘了?”
黑洞
穆之南的大学生活开始得极不寻常,他一个人从北京坐火车过来,拎着一只大行李箱,还没进大学校门就被拦下了。
三天前,一种尚未被命名的新病毒从北京蔓延开来,卫生系统紧急通知,需要妥善安置疑似接触者。正值大学开学,为了防止校内感染,从北京来的学生先安排隔离观察。当时的信息也没有现在传播得这么快,他什么都不知道,一脸茫然被带到了学校宾馆住了下来。
别人的大学都是从宿舍开始,穆之南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还暗自窃喜,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事情被他遇到,但一觉醒来的第二天,穆之南发烧了。
校医和学生会志愿者来看望他,给他抽血做检查,那个人就是白礼郃。
他是穆之南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说认识,其实并不准确,他们只见过一面,还是戴着口罩全副武装,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隔离那些天,他们通过电话交流,白礼郃不愧是儿科专业,很有耐心,即使没事,也会陪穆之南聊一阵子。
实际上,一个学了三年的学长和一个只踏入校门一只脚就被推了出来的新生,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穆之南在问问题,白礼郃负责解答,还要解释很多专业术语,毕竟当时的穆之南,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医学知识无限接近零。
穆之南确定未被感染顺利入学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因为书画方面的特长进了学生会宣传部,白礼郃当时是部长。
穆之南的专业是儿科七年制,他们被人看做天之骄子,不需要过考研那一关,还比同级学生早一年毕业。刚入学第二个月的运动会,穆之南被硬拉去打篮球,看着挺大个,实则一上场便被撞倒无数次,受了伤。白礼郃察觉到场上那些不友善的意图,便对他说:“别傻乎乎的一喊就去,他们根本不是想找你打球,故意耍你的。”
至于那次和检验专业的人发生冲突,也不能全怪别人,穆之南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的就直接说出来。说别人的设计幼稚,像幼儿简笔画,让他写字他不肯,说风格不一致,言下之意就是人家的画配不上他的字。都是学长,被一个新生讽刺,心下不忿便动起了手,白礼郃因为劝架被波及,受了些皮外伤,还不忘帮他解释道歉。
关于大一那年发生过什么,很多往事确实已经淡忘了,尤其是这样的年纪,每天忙于工作,闲暇时间如流星一般,让他回忆十几年前的事,就像从浩瀚星河里找出一两颗不那么明亮的,听到白礼郃提起,穆之南想到第一次寒假前的考试。
那几天恰逢冷空气来袭,前一天晚上有些感冒没睡好,即使这样去考试,他还是状态神勇,无往不利。写到最后的论述题,肝门静脉的组成及特点,并解释肝门静脉高压,穆之南脑子里浮现出一棵树,蓝色和红色的枝干交错,形象又明朗,但写着写着,那棵树长大了,渐渐蔓延到整张纸。他抬起头,阶梯教室前面的同学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光滤镜,似乎还能听得到黑板上面时钟走动的滴答声。隔着超过十米的距离,理论上不可能听到,然而他脑子里真的有个节奏。他不由得闭上眼,声音越来越响,敲打着他的头,他感觉到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提前交卷离开了教室。
户外的新鲜空气并没有让他好一些,冷风像箭刺入身体,他再也走不动了,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似乎没费力气就将他拎了起来,他伏在那个人背上,先是感觉到颠簸,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校医院挂水了,白礼郃笑着对他说:“学长又救你一命啊穆之南。”
也许每个人的感情里都会有些变量,穆之南就是白礼郃的这个点。他在那个时候困惑了,明明自己有稳定交往的女朋友,却总因为这个男生牵肠挂肚,已经超出了部长对下属,学长对新生的关照范围,他半开玩笑地表达了这些困扰,只当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希望能得到回应。
但穆之南给了一个答案,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也听从了他的建议,收拾好自己的心烦意乱,按部就班地履行一个医学生最正常的人生步骤——实习,毕业,读研,入职医院,上班下班,谈恋爱结婚,考试写论文……他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走过的路,很平坦,很顺畅,把那些懵懂的情感留在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可能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一些疯狂和冲动,但在时间向前走的时候,他们反而躲在了时间的背面,变普通,变正常,变得似乎那些时间不存在或者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中,他们走进了虚实难辨,同时却有血有肉的生活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被雨声掩盖,风也刮了起来,从开着的窗往里灌,穆之南咳了两声。杨朔起身去关窗,经过白礼郃的时候,他貌似随意又亲热地按了按他的肩膀,拇指和中指微微一动。
这是个不轻不重,微妙的力度,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杨朔说:“所以大学那会儿,白主任的一片真心被穆主任残忍地扼杀在萌芽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啊。”
话说得自然,甚至轻快,听不出情绪。但很明显,“结束”二字加重了语气。
白礼郃有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停顿,随即哈哈笑着说:“可不是么!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所以不接受,结果多年以后,这家伙自己悄无声息地找了个男朋友!”
“其实我觉得吧,这事儿还真不能怪他,我也是追了一阵子才追到的。”杨朔看了看穆之南,后者没笑,也没表情,目光似乎透过了窗,游移在雨夜里。
白礼郃说:“没怪他没怪他,这都多少年了,大家都成熟了不少,年轻时候的事儿,早过去了。”
杨朔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您离婚的真实原因……”
“跟这个没关系,就是我说的孩子的原因。从来都没得到和得到过又失去了是两回事,我和前妻,心理上都接受不了,也消沉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我们现在应该不会分开。”
“很喜欢小朋友?”
“非常。本来就挺喜欢的,不然也不会选儿科,后来因为求而不得,这种渴望叠加起来,遗憾就会变得特别沉重。”
“其实胚胎筛选技术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可以试试。”
白礼郃想了想:“目前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再婚,即便是结婚了,也不想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这么辛苦去做试管。算了吧,可以的话,领养一个也行,我对自己的基因也不是特别满意,没必要非要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