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聊到外面的景观灯一点点暗下来,杨朔起身告辞,临走还不忘叮嘱她:“记得自己做点吃的,别总从外面买。”他站在门口站定,想想还是多说了一句,“常宁,不用担心,这种事呢,如果没被感染,你就是白白焦虑了一个月,万一不幸被感染了咱就治,焦虑也是没有用的,对吧。”
穆常宁这才知道他在这里耗一晚上的真正意图:“杨哥你……知道啊?”
“医院里没秘密的啊。不过,是你哥先给我打电话,说常宁好像出了点状况,他当时赶着上一台急诊手术,派我了解清楚。你说他这人,难道我很闲么?我手里七八个危重病人——哎算了算了,不提他,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独来独往的人了,即使还是一个人住公寓,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但至少知道,有些人即使是不声不响,也可以在某些难过的时候,给她以支撑。
后来,她也曾回想起那个在急诊遇见的瞬间,似乎真能看得到,有些温度从穆之南沉静的眼里流泻出来。
“聊不来就跳海!”
医生们拼拼凑凑挪出了同时休假的一天。杨朔租了个游艇,拉着穆家兄妹上了船,说是提前给妹妹过生日。但临近开船,却见这位活动组织者翻过护栏,手轻轻一撑,稳稳地跳回码头,自以为很潇洒地朝他们挥别。
穆之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请了两个小时假,上班去了,给你们兄妹俩留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好聊啊,下班再来接你们。”
“你不在……我们俩聊什么啊?赶紧回来!”穆之南有些烦躁。
“找话题硬聊,聊不来就跳海!你们俩今天搞不定彼此就都别上岸!”杨朔撂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穆之南无奈地目送他消失在码头的另一端,游艇带着自己渐渐后退,退进了一片海。
穆常宁站在他身后幽幽地说:“我们两个,是不是把杨哥搞得很困扰?”
“嗯,有可能,不然也不会出这种损招儿,强行让你我单独相处。”穆之南笑了笑,“下去坐会儿还是在上面晒晒太阳?”
“我猜你想下去,但我更喜欢阳光。”
“好。”
从冰箱里翻出两瓶果汁,穆之南递给她:“只有苹果汁,常规配置应该是橙汁吧,这船还挺奇怪。”
穆常宁接过来,看表情有些嫌弃。
“我也不喜欢苹果。”穆之南说。
他们相视一笑,还是有些勉强而客套。
“你,那个复查过了么?没事吧?”
“阴性。过阵子再查一次,估计没什么问题。”
“嗯,那就好。”
穆常宁把果汁攥在手里,摇晃来摇晃去,也不打开,见穆之南又陷入沉默,说:“那就,找个话题聊聊呗。”
“嗯……你在澳洲,是什么样的生活?”
穆常宁愣了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你是怎么在无数话题中挑出一个,居然可以同时让你和我都不开心的?”
穆之南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随口一说。那换一个话题,为什么想要离开澳洲?”
“因为爸爸不想让我走。”
“就因为这个?”
“我总觉得,自从身体开始使用你的血,我就有点说不出什么原因的叛逆。”
“更正一下,我只给了你一点细胞,造出来的血还是你自己的。”
“对,自从使用了你几个细胞行了吧!”她瞥了穆之南一眼,带了些许的不耐烦,开始讲述她的生活:
“我去澳洲是小学毕业之后,可能当时年龄还小,还没体会到环境和文化的巨大差异,在海外的华人圈子里生活,我就感觉华人的世界都是那样的,很父权,很传统,比西方更为落后和保守。
大学时候原本和好朋友们计划了一个gapyear,但爸爸说不能去,不安全,我也没多想,ok那不去就不去吧,到了毕业旅行,我带着几个澳洲同学一起回国,仗着自己中文好,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香港带他们玩。那是我去澳洲之后第一次自己回国,特别震惊,这些城市的发达程度和时尚感,比南半球强出好几倍,跟我以前接触过的华人世界完全不一样。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目光太短浅,不能在喵本待着了,后来就去了海地。”
“哪儿?”
“海地,太子港。和我大学老师一起去的,她在那儿做人道主义医疗救援。”
“你是如何在无数国家里挑出一个最惨最乱的去呢?”
穆常宁笑道:“不惨不乱可能也体现不了我的价值呢!”
确实,海地已经是个很混乱的地方了,政治经济一塌糊涂,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穆常宁也不是特意要去最艰苦的地方,只是当时她一心想离开家,正巧遇到这个机会,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
但刚下飞机她就傻眼了,被荷枪实弹的人带着上了车,沿途混乱不堪,满目疮痍已经不足以形容那个地方。
“当时我就后悔了,真的,这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啊!”她情真意切地骂了一句,穆之南笑出了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谈甚欢。
紧接着,穆常宁根本没机会后悔,她看到简陋破败的妇产中心,病床不够,走廊地上也躺着待产孕妇,即使还没检查,也能看得出她们各有各的并发症。医生护士们奔走在喧闹的病房,这种脏和乱是她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到的,这居然就是太子港条件最好的产科医院。而最夸张的是,她们走进楼梯间,居然看到一位年轻产妇尖叫嘶吼着,从地上抱起自己的小孩……
那时候,她知道自己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了。
后来,项目协调人员和各方配合,改造了一座仓库,建成了一座新的产科急救医院,为了和当地公立医院做区分,她们只收容状况紧急和高风险产妇。在海地那两年,穆常宁遇到了在别的国家,可能二十几年都见不到的无数高危产妇,妊高症、先兆子痫、肺水肿、心衰、严重贫血、病毒感染、中风等等,以至于回了国,在六附院的产科工作,突然轻松下来,才会觉得被针划破手是件值得掉眼泪的事,实际上在太子港,她曾经遇到过很多艾滋阳性的产妇,她说:“所以跟那些日子相比,这里的工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压力了。”
说得云淡风轻,但穆之南知道,那绝对是一段很艰苦的时光。妹妹虽不是什么豪门千金,但在父母的庇护下一直衣食无忧,真的到了需要靠信念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吃得了苦冒得了险,还真是不能小看了她。不,不止于此,应该说是心生敬佩。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淡淡的一句:“嗯,这是一段很棒的经历。你们在那儿做项目,当地工作人员配合么?”
“还不错,他们本地的医疗人员是经过培训的,虽然有时候语言沟通有点问题,但很配合,很理解我们,也很认真在学习。”她问穆之南,“你想去么?做无国界医生?”
“不,我其实骨子里有些懒散,吃不了那样的苦,即使知道那是非常有意义或者说……”他看了妹妹一眼,非常真诚地,“非常伟大的事。”
穆常宁因他这样的评价害了羞,侧过头笑。穆之南看在眼里,体会到一种全然不属于西方世界的美感,她美得内敛,皮肤略显苍白,不像其他澳洲人那么的阳光健康,等等,健康……穆之南突然意识到什么,问:“所以你是在海地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