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岭的腹地,仿佛是被造物主遗弃的、充满原始恶意的巨大迷宫,终年不散的浓稠乳白色山岚,如同某种拥有生命的、冰冷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间,吞噬了远山的轮廓,模糊了近树的形态,将可视的世界压缩到令人绝望的、仅能看清身前几步之遥的逼仄范围。参天古木的枝干在浓雾中扭曲成狰狞诡异的黑影,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伸出的、意图攫取生命的枯瘦利爪。脚下是深不见底、散着腐烂植物和沼泽淤泥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恶臭的黑色泥潭,每一步踏下,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咕嘟”声响,冰冷粘稠的淤泥瞬间淹没至小腿,拔脚时带起的黑色泥浆,如同无数只来自地狱的、冰冷滑腻的手臂,死死缠绕拖拽,试图将闯入者永远拉入这无底的深渊。嶙峋的怪石上覆盖着湿滑欲滴、仿佛抹了油的厚厚苔藓,尖锐的棱角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隐藏的、淬了剧毒的獠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令人不安的气息——陈年腐木的酸朽、湿冷泥土的腥膻、若有若无的瘴气,以及某种来自未知野兽的、淡淡的腥臊味,混合成一种象征着死亡与隔绝的、令人窒息的氛围。绝对的死寂中,只有三人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撕扯的喘息、身体与湿冷灌木和藤蔓摩擦出的单调沙沙声、以及脚下淤泥不甘吞咽时出的、如同垂死者喉咙里最后声响的“咕嘟”声,交织成一曲为亡命之徒谱写的、绝望而压抑的无声哀歌。
老葛如同一尊移动的、沉默的、与这片死亡之地融为一体的礁石,行走在最前方。他对这片绝境般的地形熟悉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总能于看似毫无生路的绝壁、泥沼和密林之中,凭借对岩石风化的细微痕迹、特定苔藓的分布走向、甚至空气中微弱气流的变化,精准地找到那一条隐藏在死亡阴影下的、极其微弱而隐秘的生路。但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谨慎,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和身处险境的警觉,手中的开山刀每一次挥出,都精准而高效地清理着挡路的、带着尖刺的藤蔓荆棘,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最大限度地保存着宝贵的体力。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冰冷的、毫无表情的面具,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冻结,只有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眸,如同两盏穿透浓雾的探照灯,闪烁着冷静到极致、也锐利到极致的光芒,不断地、细致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警惕着任何可能袭来的危险——无论是吞噬生命的沼泽陷阱、神出鬼没的毒虫猛兽,还是比这些自然威胁更可怕百倍的、可能随时从雾霭深处闪现的、索命的追兵。老刘的牺牲,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墓碑,沉重地压在他的心湖最深处,那份蚀骨的悲痛和未能护住同伴的深切负疚感,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死死禁锢在那冰冷的面具之下,转化为一种近乎苛刻的、对前路判断的极致专注和一种与周遭险恶环境高度契合的、令人心生寒意的绝对沉寂。
小陈紧紧跟随在老葛身后,如同惊弓之鸟,年轻的脸庞被连日来的极度恐惧、身心交瘁以及巨大的悲伤折磨得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干裂起皮的嘴唇无意识地哆嗦着。他肩头那副承载过老刘最后时光的简易担架,早已在穿越一片隐藏着致命流沙的凶险沼泽时,为了拼死保住老刘的遗体而被迫忍痛舍弃,此刻他虽然空着双手,但精神上所背负的沉重枷锁,却比任何有形的重物都要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时地、如同强迫症般回头望向那被浓重雾霭吞噬的来路,恍惚中仿佛还能看到老刘安静地躺在担架上的身影,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雾水,不受控制地、无声地蜿蜒而下,在他沾满泥污的脸上划出两道清晰的泪痕。他对老葛的每一个指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近乎机械,但眼神深处却时常会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恍惚与脆弱,那是年轻的生命在接连遭受死亡冲击和绝境碾压时,本能流露出的、无法完全掩饰的恐惧与茫然。他亦步亦趋地紧跟着老葛那道在雾中若隐若现的背影,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和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维系着生命的稻草。
林国栋拄着一根临时从枯树上费力砍下、粗糙却异常结实的木棍,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后。每向前迈出一步,那只受伤的脚踝处都会传来一阵仿佛骨头被生生碾碎、神经被寸寸撕裂般的剧痛,痛感尖锐而持久,常常让他眼前阵阵黑,冷汗如同泉涌般浸透了一层又一层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的衣衫。肿胀的脚踝皮肤绷紧得如同透明的薄膜,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中泛着青光的颜色,每一次脚底与地面的接触,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灼热的疼痛沿着神经飞窜遍全身,直冲天灵盖。极度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像两条贪婪而冰冷的巨型蚂蟥,死死吸附在他残存的生命力上,持续不断地吮吸着他最后的气力。他几乎完全是依靠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不肯就此倒下的倔强意志,在强行驱动着这具早已越生理极限的、残破不堪的躯壳向前挪动。脑海中,老刘临终前死死攥住老葛手腕、用尽最后气力吐出遗言的画面,与周芳那张苍白虚弱却充满无尽期盼的面容,交替闪现,如同两根蘸了盐水的鞭子,持续不断地、狠狠地抽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与令人心悸的死寂环境,极大地放大了他所有的感官和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总有一种强烈的、毛骨悚然的预感——在那流动的、乳白色的雾气深处,有无数双充满恶意和贪婪的眼睛,正无声地窥视着他们这三个渺小的、挣扎求生的身影,那可能是饥饿的野兽,也可能是……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存在。紧贴在他胸口、被体温焐得有些烫的那份用生命换来的文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肩上所背负的、重于泰山的责任,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加剧了他对前方未知险途的深深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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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在这片白色的、吞噬一切的地狱中挣扎前行了多久,时间早已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永恒。就在林国栋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和最后一点体力都即将被这无尽的白色梦魇彻底耗尽、吞噬之际,走在前方的老葛,身影猛地一顿,随即举起紧握的拳头,做出了一个代表“极度危险、绝对静止”的战术手势!
三人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连最微弱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除了他们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从左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微而密集的、令人不安的窸窸窣窣声!那声音绝非风吹草动,而是某种生物快穿行于植被间所出的响动!而且,听声音的来源,绝不止一处!
老葛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如同蓄势待、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猎豹,手中的开山刀横在胸前,刃口反射着雾中微弱的天光,散出冰冷的杀气,他那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小陈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朝着老葛的方向靠拢,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别在腰后、刃口磨得雪亮的柴刀,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凸起、失去血色。林国栋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强忍着脚踝处传来的、几乎要让他晕厥的剧痛,将身体的重心艰难地转移到那根赖以支撑的木棍上,另一只手则悄悄摸向了怀中藏着的、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作为最后防身的武器。
那令人心悸的窸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其间还夹杂着低沉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压抑呜咽声,以及某种大型犬科动物特有的、粗重而带有威胁性的喘息声!是狼!而且是成群结队的狼!仅凭声音判断,数量恐怕不少!
“背靠背!三角防御!”老葛从喉咙深处出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嘶吼,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在战场上号施令的将军。
三人反应极快,迅移动脚步,背对背紧紧靠拢,形成了一个虽然简陋却能在瞬间相互支援的三角防御阵型。浓稠的雾气中,几双幽绿森然、如同鬼火般的光点,在白色的帷幕后面若隐若现,带着冰冷的杀意,缓缓地、呈扇形包围逼近。低沉的、充满威胁意味的咆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汗毛倒竖。
“是饿极了的狼群……稳住阵脚,不要主动挑衅,保持威慑,慢慢向右侧那块巨岩移动。”老葛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透着极度的冷静,但他全身紧绷如铁的肌肉和微微调整的重心,暴露了他内心高度的紧张。在野狼岭的腹地遭遇成群的、饥肠辘辘的野狼,无疑是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
狼群在浓雾中灵活地穿梭、徘徊,幽绿的眼睛在雾气中闪烁着饥饿与贪婪的光芒,如同跳动的鬼火,它们似乎在谨慎地评估着这三个突然闯入其领地的不之客的实力。双方在这能见度极低、杀机四伏的浓雾中对峙着,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林国栋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随风飘来的、狼群身上那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腥臊气息,能听到它们锋利的爪子刮擦地面碎石时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无边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从脊椎骨一路缠绕而上,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的对峙时刻,异变陡生!从右侧更深的浓雾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无比、尖锐刺耳、绝对不属于狼嚎的恐怖尖啸声!那声音中充满了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戾气,让人头皮瞬间麻!几乎与此同时,左侧正在逼近的狼群也出现了一阵明显的骚动,幽绿的光点开始不规则地晃动,低吼声中带上了一丝不安和警惕,似乎受到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惊吓!
“什么鬼东西?!”小陈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变了调。
老葛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更加凝重,他猛地侧过头,耳朵微微抖动,全力捕捉着雾气中的异响,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死结:“不对劲……还有别的玩意儿……”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右侧的浓雾如同被利刃劈开,猛地窜出几道快如闪电的黑影!它们的体型比狼要小上一圈,但动作却更加矫健、敏捷,透着一股完全不顾一切的疯狂劲头,口中出那种刺穿耳膜的尖啸,不由分说地、径直扑向了正在对峙的狼群!那竟然是几只体型硕大、毛色杂乱肮脏、双眼通红如同滴血、神态癫狂近乎疯魔的——野狗!或者说,是已经彻底失去驯化、退化得比野兽更凶残、更具攻击性的流浪恶犬!
狼群显然没有预料到会遭到来自另一方向的、如此疯狂且不计后果的袭击,阵型瞬间被打乱,陷入了一片混乱。这些突如其来的野狗异常凶悍,仿佛根本没有痛觉和恐惧,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惨白的獠牙,不顾自身伤亡地对着狼群疯狂扑咬撕扯!浓雾之中,顿时传来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声、骨头折断的脆响、野兽吃痛的惨嚎和愤怒到极致的咆哮,一场血腥而原始的混战骤然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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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变故,让老葛三人也愣在了当场。
“机会!趁它们狗咬狗!快!向山谷方向撤!绕过去!”老葛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他当机立断,压低声音急促地命令道。这是上天赐予的、稍纵即逝的脱身良机!
三人立刻抓住这宝贵的时机,趁着狼群与疯狗混战成一团、无暇他顾的间隙,猫着腰,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加快度向着原本预定路线侧方的山谷地带移动,试图远远地绕过这片已然化作修罗场的血腥之地。浓密的雾气和他们刻意压低的声响,成了此刻最好的掩护。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成功脱离这片混乱战场的边缘时,一只在混战中被疯狗咬伤了后腿、脱离了狼群大队的孤狼,瞪着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睛,嗅到了生人气息中那难以掩饰的虚弱味道,竟然凶性大,掉转头,龇着惨白的獠牙,喉咙里出低沉的、充满杀意的吼声,猛地朝着落在最后、行动最为不便的林国栋扑了过来!
“林大哥!小心后面!”小陈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林国栋只觉得一股带着浓烈腥风的阴影从侧后方猛地压来,心中骇然巨震,想要向旁躲闪,但受伤的脚踝传来钻心刺痛,使得他的动作慢了致命的一拍!眼看那匹饿狼锋利的爪子即将搭上他的肩膀,血盆大口就要咬向他的脖颈!
生死一线间,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猛冲过来!是老葛!他用自己的肩膀和侧身,蕴含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撞开了那只扑向林国栋的恶狼!同时,他手中的开山刀划出一道冰冷凌厉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劈砍在了狼最脆弱的腰背部位!
“嗷呜——!”那狼吃痛,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翻滚在地,但它凶性极盛,立刻挣扎着爬起来,龇牙咧嘴,作势欲再次扑击。老葛毫不犹豫地横跨一步,将林国栋完全挡在自己身后,持刀与那匹受伤的孤狼冷冷对峙,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丝毫畏惧。小陈也立刻冲了过来,手持柴刀,与老葛并肩而立,虽然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恐惧,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决绝。
那匹孤狼似乎也衡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式,又听到不远处同伴混战的激烈嚎叫,最终不甘地出一连串低沉的威吓性吼叫,拖着受伤的后腿,转身迅消失在了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