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并非主要商业区,铺面不多,但都很有些年头。苏绣棠的目标,是一家名为“清韵斋”的老字号香料铺。
铺子门面不大,黑漆招牌上的金字已经有些黯淡。推开厚重的榆木门板,一股极其复杂却层次分明的香气便扑面而来。不是西市那种浓烈混杂的异域风味,也不是宫中那种精致却略显刻板的复合香气,而是一种更沉静、更醇厚、仿佛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草木精华本身的馥郁。
铺内光线柔和,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药柜,一个个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各种香料药材的名称。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柜台,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映出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柜台后,一位穿着半旧栗色绸衫、头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戴着玳瑁边的眼镜,用一杆极其精巧的铜秤,仔细称量着一些深褐色的树脂块。
听到门响,老者抬起头,透过眼镜片望过来,眼神温和而精明。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尖和指甲缝里残留着经年累月沾染香料留下的、洗不去的淡淡颜色。
“客人想寻些什么香料?”老者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吐字清晰。
苏绣棠走到柜台前,隔着轻纱,目光扫过柜台上那些盛放在洁白瓷碟里的香料样品——颜色各异的粉末,形态奇特的根茎,晶莹剔透的树脂,还有晒干的花朵和叶片。她轻轻摘下半边帷帽的纱帘,露出清丽而平静的面容。
“掌柜的,我想配一味安神的香。”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家中长辈近来睡眠不安,听闻京城‘清韵斋’的香料最是正宗,特来请教。”
老掌柜放下手中的铜秤,脸上露出生意人惯有的、却又不过分热络的笑容:“小姐客气了。安神的香方众多,不知府上长辈是何种情形?是心绪不宁,还是惊悸多梦?抑或是年老体虚,神思倦怠?”
苏绣棠故作沉吟:“似是心绪浮动,难以安寝,白日里也常觉神思涣散,记性也不如从前了。”
老掌柜点了点头,从柜台下取出几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分别让苏绣棠嗅闻:“这是上好的龙脑,清心开窍;这是陈年的苏合香,通窍安神;这是甘松,解郁醒脾;这是柏子仁,养心安神……”
他一一介绍着,如数家珍。
苏绣棠仔细嗅闻,时而点头,时而微微蹙眉,似乎不太满意。待老掌柜介绍完一轮常见的安神香料,她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掌柜的,这些香料都是极好的。只是……我曾听一位游方的郎中提及,南疆有些特殊药材,于安神定惊有奇效,不知您这里可有类似之物?”
老掌柜闻言,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重新戴上眼镜,仔细打量了苏绣棠一眼,笑容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客气:“小姐说笑了。南疆湿热,多产瘴疠之物,虽有少数可入药,但性多猛烈诡谲,稍有不慎反受其害,岂是能随便掺入安神香中的?小店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断不敢售卖那些来历不明、药性难测的东西。”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关系,又暗示了对那些“特殊药材”的了解和忌讳。
苏绣棠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与恍然:“原来如此,是民女孤陋寡闻了。只是那郎中说得神乎其神,提及一种名‘幻梦’的藤蔓花粉,说是安神妙品……”
“幻梦藤”三个字一出口,老掌柜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顿住了。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苏绣棠,这一次,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接话,只是沉默了片刻。
铺子里很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还有香料柜里散出的、沉静的幽香。
许久,老掌柜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小姐……是从何处听闻此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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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绣棠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略带好奇与无知的神情:“就是那位游方郎中随口一提,说得玄乎,民女便记下了。怎么,掌柜的识得此物?”
老掌柜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身从身后的多宝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密封严实的锡罐。他没有打开,只是将锡罐放在柜台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罐壁,仿佛在斟酌词句。
“幻梦藤……”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三个字的分量,“此物……确产自南疆深山老林,其花夜间开放,花粉有异香,微量使用,配合得当,确有安神舒郁之效。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苏绣棠,眼神里带着一种行业老手特有的、洞悉世情的告诫:
“但此物药性特殊,极易使人产生依赖,更忌与某些特定熏香同用。本朝太医院早有明令,严控其流通使用。寻常药铺、香料铺,是绝不敢沾手的。”
苏绣棠适时地露出惊讶与后怕的神情:“竟是这样……多谢掌柜的提点。”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好奇地问:“那……京城之中,可还有人能用此物?莫非只有宫中……”
老掌柜的眼神再次闪烁了一下。他左右看了看——铺子里除了他们,只有苏绣棠带来的“丫鬟”安静地站在门边。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
“小姐既问起,老夫便多说一句。据老夫所知,近半年来,除了太医署按例领取少许用于研制麻沸散之外,内务府采办处,只额外申领过一次‘幻梦藤’。”
苏绣棠的心跳,微微加快。
“何时?为何?”她的声音也下意识地放轻了。
“约莫……四个月前。”老掌柜的指尖在柜台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理由是……‘奉静妃娘娘宫中令,试制安神新香’。”
静妃宫中令!
苏绣棠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批条……”她轻声问,“可有凭证?”
老掌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内务府领取管制药材,需有宫中主位印信批条。那次……确是有长春宫的印信。但……”他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宫中的事,谁说得清呢?印信是真,但下令人……未必就是宫里的主子。”
这话说得极其隐晦,却又再明白不过。
印信可能是真的,但使用印信的人,可能并非静妃本人,或是被人蒙蔽,或是……被人利用。
苏绣棠没有再追问。她向老掌柜道了谢,选购了几样寻常的安神香料,付了银钱,便带着“丫鬟”离开了“清韵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