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随着车队,一点点向前挪动。
度很慢,慢得能清楚地听见前面车夫与守兵交涉的声音,能看见守兵翻开路引时那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阳光越来越烈,晒得车顶烫,车厢里闷热起来,苏绣棠的鬓角沁出细汗,但她坐得很稳,连帷帽的轻纱都没有动一下。
终于,轮到了他们的马车。
一名穿着皮甲、面色严肃、眼角有疤的小头目走过来,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先扫过骑着骏马、立在一旁的谢知遥,又落在这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扎实的青幔马车上。
“路引。”小头目声音粗哑,带着京官特有的、见多了各色人等的倨傲。
车夫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路引文书递上。
小头目接过,翻开,目光在那“江南织户,携绣娘入京”的字样上停留片刻,又抬头,看向戴着帷帽、静静坐在车中的苏绣棠,眉头皱起:
“车里何人?帷帽摘下,验看面目。”
气氛微凝。
谢知遥这时才轻轻一夹马腹,上前半步。他没有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向那小头目,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淡:
“王校尉,今日是你当值?”
那小头目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位骑马的公子认得他。他仔细看向谢知遥,待看清对方容貌气质,尤其是腰间那柄虽未出鞘、却显然非凡品的软剑,以及马鞍旁隐约露出的侯府标记时,脸色倏然一变,倨傲之色立刻收敛了大半,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
“原、原来是谢小侯爷!卑职眼拙,一时没认出来,恕罪恕罪!”
谢知遥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那路引上,语气依旧平淡,却自然带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车里是府上老夫人特意从江南请来的绣娘,手艺不错,性子却腼腆,不喜生人。路引文书俱全,王校尉可要详细查验?或是……请绣娘下车,当众摘了帷帽?”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几分商量询问的意味。可听在那王校尉耳中,却重如千钧。
定北侯府的老夫人请来的绣娘……当众摘帷帽查验……这若是传出去,得罪了侯府且不说,一个“苛待女眷、有辱斯文”的罪名,他也担待不起。
王校尉额角渗出冷汗,连忙将路引文书双手递回车夫手中,脸上堆起笑容:
“小侯爷说笑了!既是府上贵客,又是女眷,规矩卑职省得,省得!放行,快放行!”
他转身,对拦在车前的兵士用力挥手。
兵士们立刻让开通道。
谢知遥不再多言,对王校尉略一点头,便策马当先,引着马车缓缓驶入那幽深高大的城门洞。
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城门洞内很暗,也很凉。阳光被厚重的城墙完全隔绝在外,只有从洞口两端漏进来的光线,在通道中央形成一道模糊的光带。车轮碾过铺着条石的地面,出空洞的回响,马蹄声也变得沉闷。空气里有种陈年的、灰尘和阴凉混合的气味。
苏绣棠坐在车内,帷帽下的眼睛,透过纱帘,望着两侧飞快后退的、被火把烟熏得黝黑的墙壁。墙壁很厚,仿佛能隔断外面的一切喧嚣,也将五年前那个仓皇逃出京城的夜晚,与今日这个悄然归来的清晨,彻底割裂开来。
穿过漫长的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喧嚣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人淹没。
京城内城,以一种无比鲜活、又无比熟悉的姿态,扑面而来。
宽阔的街道足以容纳数驾马车并行,青石板路面被岁月和车马打磨得光滑如镜,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旗幌招展。绸缎庄、酒楼、茶肆、药铺、银楼、古玩店……各色招牌争奇斗艳,字体或遒劲或秀雅。伙计们站在门口高声吆喝,客人们进进出出,讨价还价声、寒暄笑语声、算盘珠子拨动声、还有不知从哪家酒楼飘出的丝竹弹唱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属于帝都的繁华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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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尘土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食物香气——刚出炉的烧饼油条、卤煮的浓郁、糖炒栗子的甜腻、还有酒楼后厨飘出的炒菜油烟。间或夹杂着胭脂水粉的香气、药材的苦味、以及马粪和垃圾在夏日高温下隐约酵的酸臭。
一切似乎都没变。
可一切,又似乎都变了。
苏绣棠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量过那些熟悉的店铺招牌。
“瑞福祥”绸缎庄还在,门面似乎翻新过,更气派了,进出的人流也更稠密。
“一品香”茶楼也还在,二楼临街的窗户都开着,依稀能看见里面茶客的身影。
可街角那家父亲常带她去买桂花糕的“李记糕饼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陌生的“陈氏皮货行”。
斜对面那家母亲最爱光顾的“玲珑阁”饰铺,招牌还在,但门庭冷落了许多,橱窗里摆着的饰样式,也与记忆中大相径庭。
而更远处,曾经与苏家生意上有过龃龉的“隆昌号”钱庄,门面却扩大了一倍不止,金字招牌擦得锃亮,进出的人非富即贵,伙计脸上的笑容都带着几分趾高气扬。
心脏的位置,传来细细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疼。
不是剧烈的痛楚,而是一种缓慢的、浸透骨髓的凉意。
就在这时,马车行至一个岔路口。
右边那条稍窄的街道,通往……
苏绣棠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袖口。攥得很紧,紧得骨节泛白,薄薄的绢丝料子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啦声。
那条路的尽头,曾经是苏府所在。
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承载了所有欢笑与温暖的家,也是……最终吞噬了一切的血色炼狱。
她甚至能依稀记得,路口那棵老槐树的位置,记得槐花盛开时,满街甜香,她会和丫鬟们提着篮子去捡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