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管的脸色彻底白了,白得像死人。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声音几乎听不见:“下官……下官不知……张副将只拿了批条,没有……没有提供具体船号……”
“批条。”苏绣棠伸出手,“拿来。”
吴主管转身,踉跄着走到墙边的铁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叠文书,文书用麻绳捆着,麻绳已经有些磨损,露出底下暗黄的纸色。他解开麻绳,翻找片刻,抽出一张,双手呈给苏绣棠。
纸是军械司特制的批条用纸,纸面印着暗纹,纹路是海浪和云纹。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字:“今领破甲弩箭五十支,用于水师战船检修。领用人:张猛。永昌十五年四月十八。”
落款处盖着一个朱红的印,印文是:“杭州水师副将之印”。
印是真的,字迹也是张猛的。
可苏绣棠的目光没有落在批条上,而是落在吴主管手里那叠文书的最后几张上——那是报废军械的记录,纸色比其他的更黄,墨迹也更淡,显然有些年头了。她伸手,将那几张纸抽出来,摊开。
纸上记录的是去年冬天一批报废弩箭的处理情况:“永昌十四年腊月,破甲弩箭报废一百二十支,箭杆开裂,不可复用。经军械司鉴定,准予销毁。”
下面有经办人的签字,有军械司的批注,还有最终的处理结果:“已销毁”。
可“已销毁”三个字旁边,盖的印不是军械司的印,而是一个奇怪的、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符号——符号很小,只有指甲盖大,用暗红的朱砂盖着,在泛黄的纸面上格外刺目。
苏绣棠的手指在那个符号上轻轻划过,指尖触到纸面微凉的质感,也触到朱砂印泥微微凸起的纹理。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收缩到针尖那么大,针尖深处映着那个符号,映着符号背后那些看不见的、却足以颠覆一切的黑影。
她见过这个符号。
在太师那枚玉佩的背面,在灵隐寺后山密室的文书上,在城南赵家旧宅那封未写完的信的末尾,甚至在更早之前——在当年萧贵妃宫中流出的、那些记载着诡异仪式的古籍插图上,也见过类似的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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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白莲组织高层专用的密印。
而现在,它出现在军械司的报废记录上,出现在一批本该销毁、却“已销毁”的弩箭处理凭证上。
她的手指收紧了,指甲陷进掌心,陷出血来。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账册泛黄的纸面上,滴在那个诡异的符号上,将朱砂的暗红染成更深的、近乎墨黑的血色。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水师驻地操练的号角声。号角声悠长,穿透晨雾,穿透墙壁,穿透这片死寂的空气,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许久,苏绣棠抬起头,看向吴主管,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冰冷的刀,插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批‘已销毁’的弩箭,现在在哪里?”
吴主管的腿开始抖,抖得几乎站不住。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
“下官……下官不知……下官真的不知……”
“不知?”苏绣棠的声音依旧很平,可平底下涌动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那这个印,是谁盖的?”
她的手指狠狠戳在那个诡异的符号上,戳得纸面哗啦作响。
吴主管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风中的落叶。他的额头抵着地砖,地砖冰凉,可他的额头在出汗,汗混着灰尘,在砖面上洇开一片污浊的湿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出一声绝望的、近乎呜咽的呻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守卫匆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
“禀大人,军械司的老工匠刘三,已经带到。”
苏绣棠的目光从吴主管身上移开,移向门外。晨光已经完全亮起来了,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漏在青砖地上,漏在那些堆得像小山的账册上,漏在吴主管抖得像筛糠的身体上,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将一切丑陋和不堪,都照得无处遁形。
“带进来。”她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深冬的冰。
守卫领命而去,片刻后,带着一个老者进来。
老者约莫六十上下,个子矮小,背驼得厉害,穿着粗布的工服,工服上沾满了油污和铁锈,颜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灰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污渍,那是常年摆弄铁器留下的痕迹。手很粗糙,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茧子是暗黄色的,在晨光里泛着皮革般的光泽。
他是刘三,军械司资历最老的工匠,在弓弩制作这一行干了四十年。
见到苏绣棠,他跪下磕头,动作迟缓而僵硬,显然腿脚已经不太灵便。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
“小人刘三,参见大人。”
苏绣棠抬手示意他起身,然后从袖中取出那支用油纸包裹的弩箭,拆开油纸,将箭递到他面前:
“刘师傅,看看这支箭。”
刘三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接过箭。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将箭举到眼前,借着从门缝漏进来的晨光,仔细端详。
从箭簇到箭羽,从箭杆到箭尾,一寸一寸,一丝不苟。
看了很久,久到房间里的空气都开始凝固,久到吴主管跪在地上的身体开始僵硬,久到窗外的操练号角声都停了,停了之后是更深的死寂,死寂里只有刘三粗重的呼吸声,和手指摩挲箭杆时细微的沙沙声。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大人,”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这支箭……是小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