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又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几分:
“祈福仪式已毕。老朽还有一事,想与诸位大人……共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这次没有停留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望向殿外,望向那片渐亮的天光,望向天光下沉默的群山:
“请诸位大人移步后山禅院。那里清静,适合……说话。”
移步后山禅院。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在殿内激起细微的涟漪。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交谈,有人皱眉思索,有人已经下意识地往殿门方向挪了半步。
苏绣棠的指尖在袖中收紧了,铜牌的边缘硌着掌心,微微的疼。
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按照原定的安排,太师应该在殿内主持完整个法会,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她当庭出示证据,当场质询。可他现在突然提出要移步后山禅院——那里地形复杂,殿宇分散,不利于控制,却利于逃脱。
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另有图谋?
她的目光与站在殿门阴影里的谢知遥短暂交汇,谢知遥微微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太师。”苏绣棠上前一步,绯色官服的裙摆扫过青砖地面,出细微的沙沙声,“后山禅院路远,且今日香客众多,恐有不便。不如就在殿内商议,也免得劳烦各位大人移步。”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太师转过头,看着她,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快得抓不住。他笑了笑,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上一闪而过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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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钦差说的是。只是老朽要商议之事……关乎江南大局,关乎在座诸位的前程,甚至关乎……朝廷的安危。在此处说,恐怕……不妥。”
他顿了顿,补充道:“后山禅院虽远,却清静。老朽已命人备好茶点,诸位大人可边品茶,边议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可疑了。
苏绣棠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躬身:“既如此,下官遵命。”
她转身,对殿内众人道:“诸位大人,请随太师移步后山禅院。”
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内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纷纷起身,跟在太师身后,缓缓向殿外走去。
苏绣棠走在最后,与谢知遥擦肩而过时,她极轻地说了一句:
“按第二套方案。”
谢知遥微微点头,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门外的阴影里。
殿外的广场上,香客们依旧在虔诚跪拜,香烟依旧袅袅升起,钟声依旧在远处回荡。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祥和,那么正常。
可苏绣棠知道,这祥和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后山禅院在灵隐寺的最深处,要穿过大雄宝殿,穿过藏经阁,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再爬上一段陡峭的石阶,才能到达。路很长,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前面官员们压抑的呼吸,能听见太师手中锡杖敲击石阶时沉闷的咚咚声。
石阶两侧是参天的古木,树冠遮天蔽日,将晨光滤成斑驳的、墨绿的光斑,光斑洒在青石阶上,洒在苔藓上,洒在那些沉默行走的人身上,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像一群在深林里游走的幽灵。
空气里的苦杏仁味,越来越浓了。
苏绣棠的手指按在剑柄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白。她的目光紧盯着前方太师的背影,盯着那身紫色的朝服,盯着那微微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脊,盯着那根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锡杖。
她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最后的较量。
而较量的结果,将决定太多人的命运。
石阶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平台正中是一座禅院,禅院不大,只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房前种着几丛修竹,竹叶在晨风里沙沙作响。禅院的门开着,里面点着灯,灯光昏黄,从门里漏出来,漏在青石铺成的平台上,漏在那些陆续走上平台的官员们脸上,把每张脸都照得苍白而诡异。
太师在禅院门前停下,转身,面向众人。
晨光终于完全亮起来了,光从东边的山脊上涌过来,涌过树梢,涌过屋檐,涌过平台,将太师的脸照得清清楚楚——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那双清明的眼睛,那微微勾起的嘴角,还有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近乎诡异的笑。
“诸位大人,请。”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官员们陆续走进禅院,苏绣棠走在最后。她跨过门槛的瞬间,闻到一股更浓的苦杏仁味——那味道从禅院深处飘出来,混着檀香味,混着茶香,混着某种说不出的、甜腻中带着刺鼻的诡异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要咳嗽。
她强忍住,走进禅院。
禅院的正房很宽敞,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桌,桌边摆着十几把椅子,椅子上铺着杏黄色的锦垫。桌上已经摆好了茶点,茶是上等的龙井,点心里素馅的,做得精致,可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站着,目光集中在太师身上,集中在苏绣棠身上,集中在两人之间那片无形的、却绷得极紧的空气里。
太师走到长桌的主位前,没有坐,只是转过身,面向苏绣棠,脸上那抹诡异的笑更深了:
“苏钦差,这一路辛苦。老朽备了茶,请。”
苏绣棠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禅院里的空气都开始凝固,久到那些官员们的呼吸都开始急促,久到窗外竹林里的鸟雀都停止了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