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悬在杭州城上空。光从云隙里漏下来,不是成片成片的金,而是一缕一缕的银,稀稀疏疏洒在青石板路上、屋瓦上、西湖水面上,把整座城照得像是隔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空气里水汽很重,吸进肺里都是湿漉漉的凉意,混着昨夜雨水过后泥土翻起的气息,还有远处钱塘江涨潮时隐隐传来的、低沉的轰鸣。
城隍庙的朱红大门寅正三刻就开了。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晨雾里传得很远,惊起了檐下几只宿夜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进灰蒙蒙的天,很快变成几个黑点,消失在云层里。庙祝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穿着半旧的灰色道袍,袍子洗得白,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的痕迹,线头毛毛的,露在外面。他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走路时习惯性地低着头,脚步很轻,踩在青石阶上几乎没声音。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扫帚,帚头是新扎的竹枝,翠绿的颜色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格外扎眼。
他开始洒扫庭院。
动作很慢,一下一下,扫帚贴着地皮划过,带起细小的尘埃,尘埃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不起来,很快又落回地面。他的眼睛垂着,视线落在扫帚划过的轨迹上,可眼角余光却在扫视——扫过陆续进庙的香客,扫过他们手里的香烛,扫过他们的衣着,扫过他们的神态。
香客渐渐多起来。
多是附近的老妪和妇人,挎着竹篮,篮里装着香烛供品,脸上带着虔诚的、近乎麻木的表情。她们在香炉前跪下,点燃香,合十,闭眼,嘴唇翕动,絮絮叨叨说着各自的祈愿——求平安,求子嗣,求病愈,求财运。香火烟气袅袅升起,混在湿重的晨雾里,变成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青灰色,缠绕着庙堂的梁柱,缠绕着神像庄严的面容,缠绕着每一个跪拜者的髻和肩膀。
庙祝扫到香炉旁时,动作停了停。
他用扫帚柄的末端,极轻极快地碰了碰香炉底座下某块松动的青砖,砖面滑开一条缝,露出底下一个小小的凹槽。他的手指探进去,摸出一张叠成方胜的纸条,动作快得像变戏法,纸条滑进袖袋里,青砖重新合拢,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之间。
然后他继续扫地,仿佛什么都没生过。
苏绣棠站在庙门东侧的柏树下。
她换了装束,不再是前几日那身素白常服,而是一套寻常妇人的粗布衣裳——靛蓝色的对襟短衫,洗得白的深青色长裙,裙摆打着补丁,针脚粗疏,一看就是贫苦人家的手笔。头梳成最简单的圆髻,用一根木簪固定,鬓角特意留了几缕碎,碎被晨雾打湿,贴在微黄的面颊上——面颊是用特制的药膏涂过的,遮住了原本白皙的肤色,还点了几粒淡褐色的雀斑。手上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几把新鲜的艾草,艾草的清苦气混在香火烟味里,倒也不显突兀。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庙祝身上。
从那双洗得白的布鞋,到磨出毛边的袖口,到低垂的眼睑,到扫地时微微颤抖的手腕,再到香炉旁那短暂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她的呼吸很平稳,心跳也平稳,像一口古井,表面平静,底下却映着整座庙堂的倒影——每一个香客的举止,每一缕烟气的走向,每一片落叶飘落的轨迹。
她在观察,也在等待。
辰时初刻,香客最多的时候,庙堂里挤满了人,烟气浓得几乎看不清神像的面容。苏绣棠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竹篮在身前挡着,一步一步,靠近香炉。
离香炉还有三步远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撞在她身上。
力道很大,撞得她踉跄后退,竹篮脱手,艾草撒了一地。撞她的是个乞丐,约莫三十来岁,头乱蓬蓬的打着绺,脸上满是污垢,看不清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很浑浊,眼白泛着病态的黄,瞳孔却异常清明,清明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好几处露出黝黑的皮肤,赤着脚,脚底结着厚厚的老茧,还有几道新愈合的伤疤,疤痕是粉红色的,在黝黑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他张开嘴,出啊啊的嘶哑声音,双手胡乱比划着,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乞讨。
周围的香客纷纷避让,有人皱眉,有人掩鼻,有人低声咒骂。庙祝快步走过来,用扫帚驱赶:“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
乞丐被扫帚赶得连连后退,却还在啊啊叫着,双手在空中挥舞。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苏绣棠感觉到一只手极快地在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凉的,硬的,圆形的,边缘有细密的纹路。
是枚铜钱。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铜钱硌在掌心,微微的疼。
乞丐被赶出了庙门,消失在晨雾笼罩的街道上。苏绣棠蹲下身,慢慢捡拾散落的艾草,一根一根,动作很慢,像是在平复心情,也像是在思考。她把艾草重新放回竹篮,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然后转身,随着人流缓缓走出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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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很远,她才摊开手心。
掌心里躺着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钱,永昌通宝,边缘有些磨损,字迹模糊,铜锈斑斑。她将铜钱举到眼前,借着逐渐亮起来的晨光仔细看——铜钱中央的方孔边缘,有一道极细极细的缝,不仔细看根本现不了。
她用手指捏住铜钱的两面,轻轻一旋。
铜钱从中间分开,露出中空的夹层。夹层里卷着一小卷纸,纸是特制的桑皮纸,薄如蝉翼,卷得极紧。她将纸卷小心取出,展开,纸卷只有指甲盖大小,可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月圆之夜,三潭印月。子时三刻,新主临世。”
落款处,画着一只凤凰的图案。不是展翅翱翔的凤凰,而是闭目蜷缩的凤凰,凤低垂,羽翼收拢,尾羽盘绕成环,环中央是一朵尚未绽放的莲花骨朵。
图案的线条极其精细,每一根羽毛的走向都清晰可见,莲花骨朵的纹理甚至能看出光影的变化,显然出自技艺高的画工之手。而更让苏绣棠瞳孔微缩的是,这只闭目凤凰的形态、笔触、乃至那朵莲花骨朵的画法——与当年宫中流出、后来在赵贵妃遗物中现的那些绣品图样,一模一样。
她将纸条重新卷好,放回铜钱夹层,合拢,铜钱恢复原状,握回掌心。晨光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云层散开些,露出背后淡蓝色的天,可那光依旧是朦胧的,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远处的西湖水面泛着银灰色的光,三潭印月那三座石塔的轮廓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像三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湖心。
她转身,快步向抱朴别院走去。
谢知遥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背后垫着三个软枕,枕面是素白的细棉布,绣着简单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均匀,是云织这几日抽空绣的。他换了一身新的寝衣,依旧是素白的,可布料更柔软些,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和一部分胸膛——胸膛上还缠着绷带,绷带下隐约可见伤口愈合后新长出的、粉红色的嫩肉。
脸色依旧苍白,可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七分神采,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涣散无光,而是重新聚起了焦点,像两口深潭,潭底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也映着坐在榻边的苏绣棠的倒影。
他手里拿着一卷刚送来的军报,是东海前线最新的战况。沉没的敌舰打捞工作还在继续,又现了三具穿着白莲服饰的尸体,还有十几箱尚未开封的火药。水师已经重新整编,由副将暂代指挥,在杭州湾外海日夜巡逻,防止逃脱的那四艘敌舰杀回马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