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里西大街锦绣布庄。”李文昌喘息着,“布庄掌柜姓周是我旧部。”
谢知遥立刻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铁闩。门开了一条缝,他对守在外面的亲兵低声吩咐几句,亲兵领命而去,脚步声迅远去。铁门重新关上,闩好。
审讯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李文昌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杭州城夜里的更鼓声。四更天了。
等待的时间很长。
李文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可胸口依旧在起伏,呼吸声时急时缓。医官每隔片刻就探他的脉,喂他药汁,药汁滴入唇缝时,他的喉结会滚动一下,吞咽下去。苏绣棠在长案后坐着,没有翻看文书,只是静静看着那盏琉璃灯,看着灯罩里跳动的烛焰。谢知遥重新靠回墙边,手按在剑柄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缠着的鲨鱼皮。
寅时初刻,门外传来三声叩击——两短一长。
谢知遥开门,两名亲兵护送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素色布衣,布料是普通的棉布,洗得白,袖口和衣襟处还打着补丁,补丁针脚细密,看得出女红很好。她的头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没有戴任何饰,脸上蒙着一方素色面纱,面纱很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不是李文昌那种锐利或浑浊,也不是寻常女子的温婉或娇媚,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淡漠的清澈,像秋日深潭,水面平静,可深处藏着看不见的漩涡。她的身形瘦削,肩背挺得很直,走进审讯室时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可每一步都稳,像走过千百遍这条路。
她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匣子是檀木的,不大,长一尺,宽半尺,厚三寸,表面没有雕花,没有漆绘,只是素面,可木料本身的纹理很细密,在灯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匣子边角有磨损的痕迹,有些地方的包铜已经脱落,露出底下木材的原色,显是有些年头了。
女子走到长案前三步处停下,没有看苏绣棠,也没有看谢知遥,目光直直落在木床上的李文昌身上。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的不是自己重伤濒死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人。可如果仔细看,能看到她握着木匣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指节捏得白,几乎要将木匣捏碎。
“爹。”她开口,声音很轻,很淡,像在叫一个陌生人。
李文昌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在看见女子的瞬间亮了一下,那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亮,亮得瘆人。他想撑起身子,可刚一动就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又跌回草席上。医官扶住他,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让他能半坐着。
“若梅”李文昌的声音在颤抖,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的颤抖,“你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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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的东西。”女子将木匣放在长案上,动作很轻,可木匣落在案面时还是出沉闷的声响。她退后两步,重新站定,目光依旧看着李文昌,可眼神深处那层淡漠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苏绣棠打开木匣。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卷画轴,和一个更小的玉盒。画轴是用上好的宣纸装裱的,轴头是象牙,雕刻着莲花纹。她取出第一幅,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许,面容清俊,眉眼与李文昌有三分相似,可气质截然不同——李文昌是儒雅中带着阴鸷,而画中男子是真正的温润如玉,穿着月白色长衫,坐在竹林里抚琴,身后是潺潺流水,身前是袅袅茶烟。画的右下角题着一行小字:“乙未年仲夏,文渊兄雅集抚琴图。弟文昌敬绘。”
乙未年——那是三十七年前。
第二幅画上还是那个男子,年纪稍长,穿着官服,深绯色,胸前绣着孔雀补子,站在一座府邸前,身后跟着几名仆役。这幅画的笔法更精细,连官服上的绣纹、府邸门楣上的匾额都清晰可见。匾额上写着两个字:“李府”。
第三幅,第四幅,第五幅
都是同一个人,不同年纪,不同场景。有在朝堂奏对的,有在书房读书的,有在花园赏花的画工的技艺很高,每一幅都栩栩如生,连人物眼中那种温润却坚定的神采都捕捉到了。
最后一幅画却不同。
画上的人很年轻,不会过二十岁,穿着杏黄色蟒袍,头戴金冠,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可眉眼间那股矜贵与疏离几乎要透纸而出。他坐在一座亭子里,亭子建在水上,四面垂着竹帘,帘外是盛放的莲花。他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没有落在书上,而是望着亭外的莲花,眼神深邃,像在透过莲花看别的什么东西。
画的右下角没有题字,只盖着一方私印。印文是篆书的“睿”字。
苏绣棠的手指停在那方印上。印泥是朱砂,颜色鲜红如血,时隔多年依旧鲜艳,像刚刚盖上不久。她抬起头,看向李文昌。
李文昌的目光还落在女子身上,痴痴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里,带到来世去。许久,他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苏绣棠手中的画,看向画上那个穿蟒袍的年轻人。
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那笑里带着疯狂,带着嘲弄,也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悲凉:
“睿亲王李承睿先帝最小的弟弟永昌三年‘病故’享年十九岁”
他的声音很轻,可每个字都像惊雷炸在审讯室里。
谢知遥猛地站直身体,牵动背上的伤,痛得眉头一皱,可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睿亲王?他不是二十年前就”
“就‘病故’了?”李文昌接话,笑声嘶哑,“是啊病故了连陵墓都修好了就葬在西山皇陵可那棺材里装的,是一具被烧焦的、面目全非的尸体谁知道是不是他呢?”
苏绣棠的手按在画轴上,指尖能感受到宣纸细腻的纹理,也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加。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依旧平稳:“所以睿亲王没死,这二十年一直在海外?”
“在东海一个岛上。”李文昌喘息着,医官又喂他几滴药汁,他吞咽下去,继续说,“那个岛白莲组织经营了四十年有港口,有船坞,有兵工厂还有三万亩良田,五万岛民那才是白莲真正的根基我们在江南做的这些不过是吸引朝廷注意的幌子”
他顿了顿,喘了几口气,脸上的血色又褪去几分,可眼睛却亮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