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轩那场声势浩大的道歉,像一剂强效的镇定剂,让京城里沸腾的舆论迅冷却下来。
世家们紧闭的大门后,不再传出摔砸瓷器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他们像一群被敲了闷棍的狼,暂时收起了獠牙,躲回洞穴里,舔舐着伤口,也窥伺着新的时机。
这短暂而虚假的和平,正是苏浅月需要的。
她很清楚,郑国公那只老狐狸,不过是把明面上的战场,转移到了更深的暗处。与其被动地等待他出招,不如趁此间隙,抓紧时间,将自己的城池修筑得更坚固。
坤宁宫内,春桃正向苏浅月汇报女学近况,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虑。
“太后,自那日辩论之后,虽说百姓对女学交口称赞,但学生们的心气,却有些浮动。尤其是林晓她们几个,被捧得太高,怕是……”
“怕她们会骄傲?”苏浅月放下手中的账册,那是女学新一季的开支预算。
“是。更怕她们会觉得,靠一张嘴,就能平定天下。”春桃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担忧,“辩论赢了,可世家的根基,一分一毫都未曾动摇。奴婢担心,她们会轻视了这世道的艰难。”
苏浅月看着春桃,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春桃能看到这一层,说明她已不再是那个只懂教书的教习,而是真正开始为这些学生的未来考量。
“你说得对。书本里的道理,说得再天花乱坠,终究是纸上谈兵。一把剑,只在磨刀石上磨,是磨不成神兵利器的,总要见见血,淬淬火。”
苏浅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刚刚抽出新芽的柳树。
“郑明轩的道歉,是示弱,也是一道考题。他告诉我们,世家的脸皮,可以随时丢在地上,也能随时捡起来。而我们的学生,除了满腔热血和一肚子经义,还缺了点东西。”
春桃凝神倾听。
“缺了点在泥地里打滚的本事。”苏浅月转过身,目光清亮,“我打算,在女学推行一个新的章程,叫‘实习制’。”
“实习?”春桃对这个新词有些不解。
“对。就是让学生们,走出学堂,去到她们所学知识真正该去的地方。”苏浅月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商科的学生,不能只对着账本演练。京城里那么多商铺,就让她们去。帮掌柜的算账,学着看货,甚至可以试着去跟人讨价还价。张掌柜不是得了百味楼吗?正好,让他带几个学生,就当是女学给他这位‘仗义执言’的谢礼。”
春桃的眼睛亮了。
“医科的学生,也不能只在学里解剖兔子。京中女医馆已经步入正轨,就让她们轮流去坐诊,跟着有经验的女医,学着望闻问切,学着安抚病患。病人的呻吟,远比书上的图谱更让人警醒。”
“至于……”苏浅月顿了顿,看向春桃,她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挑战,“至于林晓她们这些学律法、学策论的,也不能总在格物堂里空谈。京兆府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民事纠纷,尤其是那些涉及妇女、田产、继承的案子,就让她们以‘书吏’的身份去旁听,去整理卷宗。她们要去亲眼看看,一条律法的疏漏,会如何毁掉一个家庭;要去亲耳听听,一个走投无路的妇人,哭声里有多少绝望。”
春-桃倒吸一口凉气:“太后,这……这怕是不妥。衙门乃是阳刚之地,让未出阁的姑娘家进去,世人会如何议论?况且,那些卷宗……”
“议论?”苏浅月轻笑一声,“我们要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在旁人的议论声中做成的?至于卷宗,她们不必接触机密要案,只看最寻常的民生小案即可。哀家要她们知道,她们未来要面对的,不是郑明轩那种一戳就破的草包,而是盘根错节的人情世故,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吏,是藏在律法条文背后的陷阱。”
苏浅月走回案前,拿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奏章上,写下“女学实习章程”六个字。
“此事,我会先与陛下和公主商议。但女学这边,你要先做好准备。把学生们的意向摸清楚,告诉她们,这是一次历练,也是一次选择。是龙是虫,拉到真实的泥潭里,遛一遛就知道了。”
……
女学要推行“实习制”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雍华女学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
商科的学生们最是兴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要去哪个铺子。
“我想去张掌柜的百味楼!听说那里的桂花糕最好吃!”
“我想去锦绣阁!听说那里的管事都是咱们的师姐,说不定能学到真本事!”
医科的学生则有些紧张,凑在一起背着汤头歌,生怕自己到时候开错了药方。
反应最复杂的,是政法科的学生。
林晓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大雍律例》,目光却落在窗外。她想起那日辩论时,郑明轩被问倒后,百姓们那一张张鲜活而激动的脸。她知道太后说得对,真正的道理,不在书本里,而在那些人的柴米油盐和喜怒哀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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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衙门,她不怕。她怕的是,自己会不会像那些旧官吏一样,见惯了疾苦,就变得麻木。
“林晓,你在想什么?”一个同窗凑过来,小声问,“你真的要去京兆府吗?我听说那里……挺晦气的。”
林晓合上书,笑了笑:“晦气,也得有人去。不然,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就永远藏在黑暗里了。”
这番小小的骚动,自然也传到了宫外。
郑国公府,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