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指间沙,悄然流逝。秋日的最后一片枯叶,也终于在日益呼啸凛冽的北风中,不甘地零落成泥,融入了大地深沉的怀抱。京城被一层肃杀而干冷的寒意紧紧包裹,连日光都显得稀薄而苍白。
腊月刚至,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便不期而至,洁白的雪花如同天神扯碎的棉絮,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了沈府连绵的屋脊、凋零的庭院,将一切喧嚣、算计与污浊都暂时掩埋于一片纯净而寂寥的素白之下。
整整一个月的光阴,城南的锦绣绸缎庄在顾瑾雷厉风行、近乎苛刻的整顿下,终于驱散了往日的沉沉死气,焕出几分挣扎向上的鲜活之气。
积年的灰尘被彻底清扫,货架被擦拭得光可鉴人,按照品质、花色重新归类陈列的绸缎,虽仍有不少积压旧货,但至少看起来整齐有序了许多。
新辟出的贵宾区内,铺设了柔软的波斯地毯,摆放着几张黄花梨木的桌椅,墙上悬挂着顾瑾亲自设计的几款新颖衣裙图样和赶制出的精美成品,吸引了不少追求时尚的官家小姐和富商女眷驻足。
伙计们虽然依旧有些战战兢兢,但在严明的赏罚制度和新任管事的监督下,至少站姿挺拔了,招呼客人也带上了几分勉强的热情,算盘珠子的响声也比往日清脆连贯了许多。
然而,在这一派勉强维持的、脆弱的鲜活表象之下,顾瑾敏锐地感知到,那股不同寻常的暗流依旧在缓缓涌动,并未因她的强势介入而消散。
陈墨,依旧如同最精准的刻漏,每日按时出现,认真完成分内工作,协助整理单据,态度谦卑顺从,回答问题时言辞谨慎,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他就像一颗被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激起一圈涟漪后,便彻底沉入了水底,再无声息,规律得令人心生疑窦。
绸缎庄内的其他伙计,包括那个曾被顾瑾重点留意、眼神活络的张弈,如今也都是一副任劳任怨、埋头干活的模样,甚至因为铺子生意略有起色,每月能拿到些许额外的“勤勉赏钱”,而显得颇有干劲,看不出任何暗中搞鬼的迹象。
沈府内院,亦是如此。自钱禄那夜从“悦来”茶馆带回银两和那瓶“麻姑爪”后,他便如同彻底遗忘了此事,依旧每日在浆洗房与住处之间两点一线,勤恳老实,那瓶危险的迷药仿佛从未存在过。
无论是绸缎庄还是沈府内宅,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奇特平静。这平静,反而比明刀明枪的对抗更让顾瑾心生警惕,仿佛黑暗中无数双眼睛正在耐心窥伺,等待着某个最佳的、足以一击致命的时机。
与此同时,沈府内院的演武场和书房,则见证了一场近乎残酷的自我淬炼。沈澈在这一个月里,几乎是以一种透支生命般的疯狂在勤学苦练。韩教习的严苛要求被他当作最低标准,常常在教习离开后,自己加练到深夜,直到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书房的灯火更是彻夜长明,西北的山川地势、敌情民俗、兵法韬略,被他反复咀嚼、消化,融入骨髓。他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青涩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的沉稳与锐利,如同出鞘的宝剑,寒光内蕴。
最终,在与顾瑾一番深谈后,沈澈将出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八。这个本该是阖家团聚、围炉夜话、喝着暖融融腊八粥以祈求平安吉祥的日子,却成了姐弟二人不得不面对分离的时刻。
腊月初八,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昨夜的雪已停歇,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银白,反射着天际微弱的曦光,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府侧门处,一辆半旧不新、毫不起眼的青毡马车早已套好,健壮的驽马似乎也耐不住这酷寒,不时踏动蹄子,喷出的浓重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团团白雾,又迅消散。
没有喧闹的送行队伍,没有繁复冗长的告别仪式,只有顾瑾、沈澈和秋葵三人,气氛凝重得仿佛能冻结空气。
沈澈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棉袄棉裤,外罩一件顾瑾命府中绣娘连夜赶制出来的、内里絮了厚实棉花、针脚细密的御寒斗篷,颜色暗沉,沾了雪尘后更显陈旧,混入人群中绝不会引起丝毫注意。
他原本尚存的那点少年圆润,在这一个月地狱般的锤炼下,已被彻底磨去,脸庞轮廓硬朗如刀削斧劈,皮肤粗糙,唇上甚至冒出了淡淡的青黑胡茬。唯有那双眼睛,历经风霜洗礼后,亮得如同雪地里的寒星,里面盛满了对未知前路的无畏坚定,以及望向姐姐时,那无法化开的、浓稠如墨的不舍。
顾瑾站在他面前,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萧索的月白绫袄配同色长裙,外披一件银狐毛滚边的雪青色锦缎斗篷,在这冰天雪地的映衬下,身姿显得格外单薄清冷,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带走。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头看着比自己已高出半个头的弟弟,伸出带着玉镯的、纤细却冰凉的手,仔细地、一遍遍地替他整理着本已十分妥帖的衣领、抚平斗篷上细微的褶皱、紧一紧束袖的腕带……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仿佛要通过这指尖的触碰,将所有的牵挂、担忧与不舍,都一丝丝地编织进他的衣物里,伴他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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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别担心,我都准备好了。”沈澈看着姐姐那比雪花还苍白的脸色、微红的眼眶和紧抿到失去血色的唇线,心中如同被滚油煎灼,酸楚难言。他努力挤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韩师傅临走前说,我现在的身手,放在边军那群新兵蛋子里,绝对算是这个。”他翘了翘大拇指,试图驱散这凝重的气氛。
顾瑾终于停下了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整理动作,抬起头,嘱咐道:“澈儿,记住姐姐的话。此去西北,万里之遥,凶险难测。第一要务,永远是活着。好好地、全须全尾地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才有未来可言。”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遇事莫要凭一时血气强出头,多看,多听,多想,少说。与人相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一刻也不能无。至于调查之事……”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更咽了一下,“徐徐图之,安全为上,切莫……切莫急于求成,暴露了自身,将自己置于险地。”
“我知道,姐。我都记下了。”沈澈重重点头,眼神澄澈而坚定,如同磐石,“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也会……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查明真相,告慰母亲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