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武朝有个御史,名字我忘了。瑄王登基之前,她害急病死了。你们那位鹤姑前辈,鹤楼主,她就刨了人家的坟。”
蹴六嗤笑,无视了苏闲语震惊的目光。
“她从那坟里,刨出了一本书。然後,她就来了我们家。哈哈,她那一趟,还想躲着我,还是我嫡妹告诉我的。”
蹴六续道:“她把那本书,给我娘看。我娘看完,第二天,就开始变卖産业,收拾家当。她对我说,‘簇儿,外面风大,别再跟那些地痞流氓厮混,也别再去想什麽演武场上的功名。’”
桃花枝敲打的节奏乱了。
“我只当她,是嫌我丢人,嫌我没用,嫌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我从家里,跑了出去,我在城外看了一夜剑水河,第二天,就去了演武场报名。我想让她看看,我不是废物。”
火光跳动,映着他那张俊美的脸上,那道狰狞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角盘踞丶蠕动。
“等我输得一塌糊涂,滚回家的时候……家没了。”
“她把宅子,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包括我,一起卖了。契书上,白纸黑字,官府画押。我成了整个王畿城,最大的笑话。”
他将桃花枝插回发间,眼神空洞。
“我走投无路,入了死宗。我像头野猪一样,冲锋在前,撤退殿後,从一条没人要的野狗,爬成了‘上宰高足’。”
“仗打完了,我们死宗……搬出了靡虹山。我奉师门之命,去查禁一本,叫《户蠹论》的妖书。”
“直到那天,我亲手把那本书烧成灰……”他缓缓擡起头,那双桃花眼里,第一次有了水光,“我才看到,那本书,和鹤姑当年给我娘看的,就是同一本书。”
“我才明白……我娘那只老狐狸,不是在骂我。她是在救我。”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泪水却顺着那张姣好的脸颊滑落。
“可她为什麽……为什麽就不肯,把话说清楚?”
锦娘一直静静地听着。
当蹴六提到那本“书”的名字,她的目光,扫过苏闲语腰间用来装《金顶神女传》的锦袋,握着茶杯的手指,在杯沿上收紧了些许。
她擡起头,迎上蹴六那双因痛苦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鹤姑前辈提过。她说,树生了虫,就要烂,虫越多,树烂得越快。有一种鸟,会把树啄开,吃里面的虫子。”
“而瑄王,就是一只发疯的啄木鸟。她以为,整棵树都长满了蛀虫。”
蹴六脸上的悲怆瞬间凝固,化为惊疑。
“鹤姑说,那疯鸟觉得,与其等树烂空了倒掉,不如自己先动手,把树点燃,连着虫子,一起烧掉。这样,兴许树还能活。”
锦娘顿了顿,尝试抛出一个验证猜想的鱼饵:
“死宗那三位,真君座下童子……他们,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发疯的啄木鸟?”
“死宗三童子?呸!!”
蹴六猛地站起,将手中的酒葫芦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个老杂种!他们恨不得把树林都烧了!”
他状若疯魔,双目赤红。
“我师父就是给这三个老杂种,擦了一辈子屁股!被你们这些僞君子,指指点点一辈子!”
“他忍辱负重,背负骂名,推翻自己的师兄师姐。他干了一辈子好事,他的好报在哪?!”
“他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孽畜害死了!现在整个三道都知道,王君方平,是个被自己亲生女儿弄死的废物!死宗,是个弑师叛门的笑话!”
他咆哮着,最终,无力地滑倒在地,将头埋进双膝,发出呜咽。
锦娘看着他,不发一语。
——这本书被查禁,与阚朝无关。
是因为,靡虹山死宗,不愿这份与生俱来的耻辱,继续存在于世。
西门官看着他,又看了看身旁那个依旧沉默的吴小二,脸上露出兔死狐悲的神情。
他走上前,将一壶新开的烈酒放在蹴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道长……喝点吧。这世道,不喝醉,怎麽活得下去?”
“喝?喝你娘的头!”
苏闲语猛地站起,一脚踢碎了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