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下得更大了。
【大树:其七】
是夜,幽隐城西市。
“方圆楼”雅间之内,酒香四溢,珍馐满桌。齐桦正自左拥右抱,大快朵颐,其状放浪形骸,像一头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丶只知沉溺于生欲的野兽。
离他体会斩指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一天。
忽闻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继而,房门被缓缓推开。
红衣女子款款而入,容貌美艳绝伦,眉梢眼角,皆是万种风情。她一出现,整个雅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片刻,连那摇曳的烛火都似乎收敛了光芒。
雅间内一衆陪酒女子,见了她竟皆自惭形秽,纷纷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齐桦亦是看得一呆,左手中酒盅滑落,琥珀色的酒液洒了一身,他也恍若未觉。
“久闻齐大匠盛名,奴家今日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红衣女子掩口轻笑,其声娇媚入骨,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齐桦定了定神,色心大起,涎着脸笑道:“原来与我书信往来这麽久的少东家……竟是如此美人!不知王少东家找我这废人,究竟有什麽大事?”
王娘子轻笑一声:“诸位妹妹且先歇息,我与齐大匠有要事相商。”
侍女们如蒙大赦,纷纷告退。
王娘子于齐桦身旁落座,亲自斟满酒盅,吐气如兰道:“齐大匠巧手通神,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见,也给奴家赏些和姊妹们吹嘘的本钱……”
齐桦被她这般吹捧,早已是骨头都酥了半边,连饮三杯,飘飘然乐不思蜀。
她先是盛赞齐桦之技,称其为“神工再世,偃师复生”,又言及自己偶得一处地火自流的宝地,可于其上建精炼厂,出産上等铁器。然其地险恶难测,非齐桦这等神工鬼斧之辈,绝难染指。
“……此事若成,我王记铁号愿奉上白银千两,以酬大匠之劳;只要精炼厂还産出一天,永远有大匠五厘分润。”王娘子道,“此外,这方圆楼,齐大匠日後可随意出入,所有花费,皆由我王记包了。”
齐桦闻言意动,然他毕竟曾在天枢院为吏,知晓其中利害,迟疑道:“王少东家说笑了。营造这等宝地,非同小可,若无官府文书,就是死罪。我齐桦虽是废人一个,却也不想将脑袋别在裤腰上。”
王娘子闻言,又是娇笑一声,她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置于桌上。
“齐大匠请看……我等商贾行事,最重一个‘机’字,还请齐大匠切莫声张,免得我等的‘机’,被那衆多对手抢去了;况且,他们店大势大,目中无人,会不会与齐大匠合作,奴家却说不好。”
他将信将疑地展开文书,只见其上赫然盖着军机府的大印,言明此乃官督商办之要务。
齐桦看得极细,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不对。”他将文书放在桌上,脸上那份醉意消退了几分,“军机府那帮眼高于顶的官老爷,什麽时候会跟商贾称兄道弟了?”
王娘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双媚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齐大匠果然心细如发,奴家佩服。”她没有辩解,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小小方盒,轻轻推到齐桦面前。
“奴家理会得,寻常金银,入不得大匠法眼。不知此物,可否当得起大匠的‘机巧’二字?”
齐桦狐疑地打开锦盒,只见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块。
他伸出手,将那金属块拈起,入手却是一沉。
那小小的一块,竟有不下半斤之重!金属表面,流淌着暗金色的纹路,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烛火下微微搏动。
“这是……”齐桦的呼吸猛地一滞,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金脉之精。
王娘子没有回答他,又取出几张泛黄的图纸,一一摊开。
“凤嘴梨花枪”丶“一窝蜂”丶“神机筒”……皆是武朝之时昙花一现,却因材料与工艺所限,终究流于空想的火药利器。
“这些东西,在大匠眼中,想必只是些不入流的粗鄙玩意儿吧?”王娘子轻声道。
齐桦猛地擡起头:“你……你想做什麽?!”
王娘子笑了,笑得颠倒衆生。
“奴家不想做什麽。”
她伸出玉指,轻轻点在那枚“金脉之精”上,又点向那些图纸。
“奴家只是在想,若以大匠您那惊天动地的‘霹雳子’为心,以这‘金脉之精’为骨,再辅以这些前人未竟之奇想……不知,能造出何等样,连天上仙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好东西?”
齐桦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仿佛看到,一根根能将山峦打穿的铁管,一座座能将城池夷为平地的炮台……
他猛地将那卷文书抓在手里,放声大笑,笑得癫狂,笑出了眼泪。
“王少东家……不,王姑娘。你我联手,这天下,还有什麽东西,是造不出来的?!”
王娘子看着他,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
【蜈蚣:其八】
精炼厂建成的那年夏天,鸟道的热,第一次压过了山风。
齐枫不喜欢这股热。
王娘子送来的矿工越来越多,又越来越少。
二哥齐燎说,这是做大生意的“损耗”。
一个前天还在跟他讨水喝的矿工,第二天就“失足”掉进了淬火池。捞上来时,半边身子都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