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嘴唇动了动,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词:“……秃头枭……中南国……‘云顶黄芽’。常雇武人,采茶护卫……”
她说完,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昏了过去。
此处是云顶山麓的一间茶庄,三人已逗留了将近两日,兼之昨日还下了一整天雨,将三人关在屋中,眼看毫无进展。
万事万物,在锦娘眼中丶耳中丶指尖,都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分解成无数最琐碎的讯息,不由分说灌入她的脑海。
她看一片茶叶,看到的不是茶,而是它的脉络丶色泽丶水分,还有生长时的日照与雨水。
她听一声鸟鸣,听到的不是歌,而是它喉间气流的震颤丶音调的高低起伏丶以及其中蕴含的求偶丶示警或饥饿的“本意”。
整个世界,变成一本在她面前摊开丶写满亿万注解,却无法卒读的天书。
“姊姊,再试试这个。”苏闲语将一块用清水浸过的凉布巾,小心翼翼地敷在锦娘额上,“用凉水敷额头,能清心安神……”
冰凉的触感传来,锦娘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可随之而来的,是……
——布,粗麻,织疏……水,井水,较天气为凉,味涩……
锦娘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苏闲语拿开。
“不必了,语儿。”她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倦意,“我只是……需要静一静。”
苏闲语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丶无法聚焦的眼睛,想触碰她,却又猛地缩回手。
一旁的角落里,墨陌正用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擦拭着刚从山上采回丶还沾着新鲜泥土的几朵白蚁枞。
菌伞肥厚,白嫩如玉,散发着独特的鲜香。
她头也不擡,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心有千结,神思不明。念头太多,像装满了水还要硬灌的皮囊。累赘。不如跟我去找些有用的东西。”
苏闲语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一眼:“你说得轻巧!後山那麽大,你怎麽知道哪里有这种好东西?”
“白蚁喜欢潮湿的腐木。找到它们的窝,就能找到吃的。”墨陌理所当然地回答,“不看,不听,不闻,不触。断了知觉,才能不生念头。”
这看似退避的笨办法,反倒让锦娘眼前一亮。
“……可以试试。”
她挣扎着起身,走向房间最深处的床榻。那是一张用硬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干草。
她躺了上去,背对着二人,将自己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头。
——椿木,有蛀孔……三年枯草,混有……
“别说了!”
锦娘在被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苏闲语看着那在被子下微微颤抖的身影,紧紧抿着嘴唇,无声退了出去。
院子里,一个面容被岁月和竈火熏得沟壑纵横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背,用一把巨大的铁铲翻炒着锅里的茶叶。
她头也不擡地问道:“你家姊姊,还没好?”
苏闲语摇了摇头,靠在廊柱上,情绪低落地看着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
“庄主婆婆,你说……这世上,真有心病吗?”
老妇人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是极稳,铁铲没有哪怕一次与锅身相碰。
“丫头,那不是病。”一锅炒好的茶叶倒进竹匾,瞬间焦香弥漫,“那是命。”
她端起竹匾,瞥了一眼苏闲语。
“有的人,天生就是要看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看得多了,听得多了,魂儿,就容易被勾走。能不能回来,看她自己的造化。”
苏闲语还想再问,见墨陌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院门旁,正警惕地看着通往後山的那条小径。
“有人来了。”
苏闲语身子一纵,已挡在锦娘的房门前,右手握住剑柄。
小径的尽头,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缓缓走来。
她穿着一身奇形皮甲,胸口挂着面铁镜,脸上爬满了如同蚯蚓般凸起的狰狞青筋。那张本还算眉眼端正的面庞,在反衬之下,显得异常骇人。
女人停在院门前,目光越过警惕的墨陌,径直落在苏闲语身上。
“青樊阁的小仙师……”
沙哑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金石质感,与杨铁枪有两分相似。
“……跑到这庄子里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