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後的杨玤愣怔了一会,脸上那份江湖人惯有的粗豪笑意褪去,却似是想起了什麽,神情变得有些怪异,道:“祖母,庄秀道长他……的确仙逝了。”
锦娘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苏闲语。
苏闲语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她通红的眼圈和那紧紧与锦娘相握丶微微颤抖的手,已胜过千言万语。
杨铁枪的视线在两个女娃身上来回扫过,最终,那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终于缓缓消失。
她踉跄着後退一步,靠在了身後的廊柱上,口中喃喃自语:“死了……庄秀他……他怎麽会死……”
厢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馀下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衆人沉重的呼吸。
良久,杨铁枪缓缓擡起头。
那双老将的厉眸此刻竟是蓄满了血丝,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疲惫。
“……是何人所为?”
锦娘垂下眼帘:“晚辈不知。只知为首者,是一个骑着黑马丶戴着鬼面头盔,手执铁锏的魔头……其馀帮凶,皆是身手不凡,刀甲精良的死士。”
她将那夜幽林中的惨状简略地叙述一遍,隐去了魔头谶语丶血纹异状,和一掌扇死贼人的凶威。
从义父命她携书逃亡,说到自己借罡风阵阻敌丶起身去追贼人,她的声音没有半分颤抖。
然而,当她说到自己力竭倒地丶生死一线之时,握着苏闲语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若非偷天之幸,遇上了拼死赶来的语儿,晚辈怕是早已成了林中一具枯骨。”
苏闲语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她反手将锦娘的手握得更紧,低着头,眼泪却簌簌掉在了两人紧握的手背上。
滚烫。
杨铁枪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肌肉不时抽动。
待锦娘说完,她闭上双眼,仰头向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久久不散。
“庄秀啊庄秀……”她声音低沉,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故人说话,“你一生算计,智计百出,却终究……没能算过这天杀的命数。”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锦娘身上,那神情已大异于前,既有长辈看待晚辈时的怜惜与欣慰,又有另一种古怪的疑虑。
“三十年前……”她缓缓开口,声音悠远,“……老婆子我尚在驵阳国当差。因一桩公案,结识了你义父,他身边尚有一位胞妹,名唤庄晴。”
锦娘的心猛地一跳,握着苏闲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你与她,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杨铁枪看着锦娘的脸,眼神有些恍惚,“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清冷性子,也一样的……倔。”
她终于来了。
锦娘想。
义父书房里那藏在暗格中的仕女图,画中女子与她如出一辙的眉眼。
义父每次酒後,看着她时那欲言又止的丶混杂着慈爱与愧疚的眼神。
义父所遗《连山歌》中,“玄血砂”批注的最後一段旁,那几不可见的丶被泪水浸润过的褶皱……
所有的疑云,所有的猜想,在这一刻,被杨铁枪的话语,汇成了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她震惊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丶连对苏闲语都未曾吐露过的猜想,竟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被一个初见的陌生人,血淋淋地揭开。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义父自小带大的孤女。
可如果……如果自己与义父那素未谋面的“胞妹”如此相像……
“哪承想,後来——庄晴姑娘,竟然离奇失踪。”
杨铁枪叹息。
“老婆子我陪着你义父,寻遍了剑中道左近的山山水水,也问遍了三教九流,终是一无所获。後来……唉,後来我因家中有事,便与他作别,自此音讯断绝。”
杨铁枪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双锐利的眼睛再度眯起,射出两道寒光。
“所以,老婆子我才更想不通。庄晴失踪时,尚未出阁。而你……你的年岁,看骨相不过十五六载。这中间……这中间隔了十五六年的光阴,你又是从何而来?庄秀他……他又为何要将你带入青樊阁,而不是在你母亲身边,将你抚养长大?”
母亲……
当这个词从杨铁枪口中说出时,锦娘只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看着杨铁枪,没有回答,反问道:“杨婆婆,您方才所言……可还有旁人知晓?”
杨铁枪一愣。
“……当年之事,除了我与你义父,便只有另一位一同寻访的……林姓道人知晓。只是那道人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多年不曾联系了。”
锦娘的心沉了下去,却又立刻被一股更强烈的决意所取代。
义父死了。
知晓此事的旧人,只剩眼前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