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几乎刚刚落下,一个中年道士就走到他身前,“施主可有什麽需要,贫道可以为您指引。”
“我从梅县过来行商,听说京城的青云观香火鼎盛,尤其灵验,如果为三清祖师塑真身,可以把名字写在功德本上,不知是真是假?”沈砚书说着蹩脚的方言,那沓钞票在道士面前转了好几圈。
中年道士早被厚实的钞票迷晕,他肥腻的脸颊上堆叠出好几层褶子,“施主厢房请。”
他一边引路,一边看似无意地攀谈,“施主功德无量!像您这般有缘的善信,观里也有几位,都和您一样是福泽深厚之人。”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与炫耀,“便说应天府尹谢大人和京营的几位将军,那也是常来常往的。我师父玄通道长还会专门为像您这样的贵客谈经论道,不管您求财求寿求子求福,都有求必应。”
“而且,师父还有独门丹药,可延年益寿,强健筋骨。”
沈砚书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惊讶与向往,“哦?连府尹大人都常来?玄通真人果然是得道高人。不知弟子今日是否有缘,能得真人点拨一二,再得些丹药?”
那道士脸上笑容更深,显然正中下怀,“施主心诚,自然有缘。施主先去静室少待片刻,贫道这就为您通传一声,师父此刻想必正在悟道。”
说着,已经将沈砚书引到西北角的静室,这方不大的院子,劈柴扫地参禅,七八个道士,各个面目没有半点平和,满脸横肉一看就是练家子。
与此同时,陆昭已绕到了道观後门,伏上後院的墙头。
青云观的後院,与前殿的香火鼎盛判若两个世界。
这里偏僻荒凉,几棵古槐参天而起,虬结的枝桠扭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将本就稀疏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院子里被浓稠泛黄的烟雾笼罩。
这烟雾带着一股极其古怪的气味,混杂着潮湿的苔藓丶某种草药熬煮後的苦涩,以及难以明说的腐臭。
烟雾沉重,不易散去,低低地压在院子上空,将那些古槐扭曲的枝干笼罩在一片模糊而诡异的昏黄之中。
陆昭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落在墙根的阴影里,顺势滑入离他最近的一间低矮厢房。
房门一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混杂着刺鼻的生石灰味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他呼吸一窒。
屋内没有窗,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光从门缝中透进来。而就在这片昏暗里,他看到了——
尸体。
成堆的尸体。
像废弃的柴薪一样,被随意地丶层层叠叠地码放在墙角,他们有的穿着破旧的道袍,有的身穿百姓衣服,从尸斑未成到高度腐烂都有,还有蛆虫在眼眶和口鼻处蠕动。
地上淌着深色的粘稠尸水,与撒了厚厚一层的生石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污秽不堪的泥泞。
这时,陆昭才意识到,院子里整齐摆放的几口大锅,正熬煮的是什麽。
饶是陆昭见惯了血腥,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後退一步,脚跟踩到某个软中带硬的东西。
他低头,看见从尸堆最下面伸出来一只肿胀发黑的手,死死攥着一样东西,是半块刻着“云”字的木质腰牌。
这些死者,恐怕才是这座道观真正的主人。
低头的片刻,房门“吱呦”打开,一个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小道士走进来,正对上陆昭从阴影中投来的目光。
那双眼睛极大,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只有纯粹的小兽般的惊恐。他瘦小的身体瞬间僵直,嘴巴下意识地张开,似乎想惊叫。
陆昭反应极快,身形一闪已到他面前,伸手便去捂他的嘴。
然而,他指尖还未触碰到,就发现,小道士根本没有舌头。
小道士吓得浑身剧颤,像风中狂乱的残叶,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丶嗬”的急促气流声,用尽力气也拼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音。
陆昭心底猛地一沉,压低声音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小道士并没有回答他的话,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只是惊恐,嘴里继续发出听不懂的呜咽。
陆昭下意识地看向小道士的耳朵,耳廓外还残有旧伤疤。
他甚至……听不见?!
陆昭用匕首在木柱上刻下几个字:你是谁?
小道士用力地摇头。
他恐怕,连字都不认识。
这是个被彻底剥夺了所有沟通能力,被囚禁在这阴森院落里的小傀儡。
屋外,远远传来监工不耐烦的呵骂声。
小道士像是被鞭子抽到一样,猛地一哆嗦,再也顾不得陆昭,慌忙地弯下腰,机械地丶拼命地拖动起一个尸体,一步步艰难退出厢房。
那单薄的身影在参天古树的阴影和弥漫的烟雾里,显得无比渺小,可怜,又可怖。
小道士的身影被烟雾吞噬後,监工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朝着厢房走来。
“一群死聋子丶臭哑巴,干点活磨磨蹭蹭,还得老子来,就应该把他们的眼一起挖了。”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监工那张油腻肥胖的脸探了进来,
浑浊的眼睛正对上厢房阴影处,陆昭那双冷冽如寒星丶杀意沸腾的眸子。
时间在这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