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我要存在
那晚安有睡在严自得的怀抱里。病床窄小,他们两个就侧躺着蜷缩,安有呼吸打在严自得的面庞,严自得在那时想起他们幼时,也是这般,手脚蜷缩起来,额头抵住额头,互相汲取彼此体温。
他没有再要求一个吻,也没有再寻求一个拥抱,在最後他们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没有人在那晚睡熟。
之後安有也不再躲他,严自得从医院搬回严家,他拥有了一个新房间,在一楼,正好和安有的客房相对。
在後面的那段日子里,安有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参与复健,严自得逐渐从能走变成了会跑,能说的话也越来越长,他能朗读完一整首诗,讲述一整个童话故事,但在真正进行沟通时,却仍然话语寥寥。
他基本上只跟安有沟通,他们对话的内容也常常无意义,他们不谈论过去,不谈论幻境,彼此间陈述的只有现在。在这段时间里,安有几乎成了严自得的传话筒,他很乐意将严自得罩在自己身後,帮他大声转达需求,而严自得也这麽半推半就躲在安有的影子之下。
他们在现实里的身份调转,安有不再是严自得幻境里的少爷,而严自得也不再是幻境中那个一无所有的存在。
同样,哪怕严自得再如何否认,他依然清晰觉察到,安有在自己身边时大多时候都在进行着表演。
安有会扮演开心,扮演惊讶,讲述着夸张的语言。哪怕严自得只是迈步他都要夸大地鼓励,安有会跟以前那样贴近他身边,伶牙俐齿地说:严自得你好厉害严自得你会走了严自得你好不得了。
这时候严自得也会慢吞吞回忆着以前的方式回答他:“难道我光是呼吸就值得被奖励吗?”
十八岁那天安有无比果断说当然,但现在的安有却是一愣,像是语言在时间里也在不断膨大,以至于叫他再难以轻松脱口。
安有沉默片刻,下一秒他便擡起头很认真盯住严自得,道:“是,只要你还在呼吸,依然存在着,就值得被鼓励。”
就是在那一瞬间,严自得真切触摸到了时间,安有分明离他那麽近,但严自得却依然觉得他们之间隔得好远好远。
现在的安有,完全变成了由语言堆砌出来的他,他将许多真实情绪藏于背面,面对严自得他会抖一抖,抖出一地不达重心的语言,抖落一些本就凋零的对话,但绝不抖出枝干,不敞开树心。
严自得自然也意识到安有偶尔的回避丶时不时的走神,他们似乎又回到幻境那时,但严自得却有所改变,他失了勇气,有些不敢,也不愿再去深究问题。
安有想要隐瞒,那他就不再去问,只要他不打破,是不是这一切依然如初?
但到底怎麽如初。
在这一周内,严自得不断在日子里印证,安有丶他的朋友丶还有他,他们之间横亘的不是一天,一周,而是整整两年,还有一个严自乐。
他们之间有着不能讨论的话题,有不再敢提到的人。孟一二高了,妈妈长了些白发,安有开始变得沉默,说话开始学会斟酌,而应川——
哪怕安有不说,严自得依然能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他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他把所有困惑卷成团在深夜里吞咽,很艰难,严自得睡前吞下,醒後吐出,他看向安有许多次,但都在接触到他略显疲态的表情後选择作罢。
直到那天严馥推开房门,她带来一身雨气:“严自得,我想我们该来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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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馥道:“严自得,我一直都在想我该要怎麽跟你说。”
“从你醒来到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
严自得颔首,他不动声色又往里挪了下,他很少有这麽和妈妈面对面坐着的时刻,这姿态太像促膝长谈,但严自得并不知道自己该和严馥说些什麽。
严馥也显得有些头疼,她蹙眉,咬着牙来斟酌着语言。
严馥道:“严自得,我一直都在想我该要怎麽给你说。”说到这里时她又停顿,严自得发觉到,这并不是严馥惯常的风格,她说话很少打搅,也少趔趄,语言常常是扑面而来,但在这时,妈妈的语言却与之前截然相反。
“你应该意识到了,现在是两年後,不是两年前,不是你的十九岁,也不是你躲在贫民区的时候。”
严馥讨巧地绕过一个坎,衣袖上沾了滴夏天的雨,她伸出手指抹去。
“两年,七百多天,你在原地打转,但你生命里其他持续存在的人并不是这样,”严馥这时终于看向严自得,她的孩子在这时表情露出显而易见的茫然,严馥于是确定,她现在要面对的依然是即将十九岁的严自得。“从医院回来的这段日子,想必你已经发现,你周围的人和你记忆里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出入——但严自得,造成这一切原因的不是什麽时间,什麽命运,只是你,是你选择抛下了我们整整两年。”
严自得呼吸渐重,他避开严馥视线,窗外鸟啾声不知为何小了,小到他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咚咚声。
他有些想反抗,想下意识说不是,可惜事实就如严馥所言。这两年的空缺,完全是严自得的自主选择,是他在那一时怯懦,那一天胆怯,是他想放又不敢全然放弃,只敢自以为是建个幻境好让自己心安。
空气一度凝结,严自得又觉得喉咙肿痛,他意识到自己应该道歉,但话到嘴边却变成生涩一句:“那我能怎麽办?”
严馥静静看着他,严自得的容貌在两年内并没有太多变化,他定格在十九岁前一晚,一如严自乐定格在十八,在那麽一瞬间严馥恍觉自己又回到那个下午:
即将成年的严自乐站在桌前,浑身发满困惑的芽,他说我不知道,妈妈。严馥到很後面才意识到他埋在句尾的该是和现在严自得同样的话。
在那时严自乐真正想说的是:“那我能怎麽办?”
严馥收回视线,她的答案姗姗来迟:“很遗憾,自得,我也没有一个标准的解法。但唯一我能明确,并且可以教导给你的是——不可以逃避。”
在他们还小的时候,严馥就常常教导他们不要害怕挫折,不要总是逃避,只是到了现在严馥才发现,原来她一个小孩听得太过,而另一个小孩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严馥低低叹气。
“严自得,在你醒来前,安有也找过我,说如果只要你幸福,一直留在幻境里有什麽不好的,但我依旧执意让你醒来,你有想过为什麽吗?”
严自得迟疑地摇了下头。其实从最初醒来那会儿,他有埋怨过严馥,他恐惧现实,恐惧空白的未知,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敢回到幻境,他害怕他再也见不到安有。他被困在现实与幻境的夹缝之中,不敢多动一步。
严馥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在你哥哥死去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有些时候你们需要的是一个杆,一把旗帜,永远挺立面前,引导你们前进,但我没有做好,偶尔我也歪斜丶偏移,是我弯折了,所以才导致这样。”
“而你,严自得,”严馥目光沉沉,“从某些方面来说,你也应该担任起这样的责任,很多人都需要你。在这段日子里你肯定也意识到,应川最近身体不太好,小无之前也是,大家人生或多或少都经历了一些摩擦……”严馥说到这里时顿了下,她有些不知道该怎麽说下去了,她似乎也在思考,到底该组织什麽样的语言向自己的孩子陈述生活的真相。
在那天最後,严馥告诉他:“严自得,你的人生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有人比你更需要你。”
“严自得,你必须存在。”
严馥离开後,严自得呆坐了许久,他坐完太阳的一整个西降过程,从傍晚坐入黑夜,直到星星挂起,安有轻轻推开门。
严自得没有回头,只是说:“小无,我想去看看应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