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自得调皮捣乱,自得于是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常小秀放下笔,捏他脸蛋,又凑去亲一口。讲严自得你怎麽那麽调皮,把你名字都画成了圈!你是不是要改名字了,那以後你就叫严圈圈吧。
严自得听不懂,张着嘴傻乎乎笑,常小秀就拨弄他嘴巴,碰到一颗新生的乳牙,很惊喜地大叫:
“哎呀,恭喜我们小圈又长出了一颗新的乳牙!”
安有靠近他,伸出手圈住严自得。他说:“听起来都是很好的名字,我也来圈住你。”
严自得这回没有躲开。一时之间他和安有的身份似乎颠倒,以前是他抱着安有,安有的眼泪淌在脖颈,现在是安有变成哥哥,环抱着他,只是严自得没有流泪。他难得有那麽多话,语言絮絮着继续:
“在之前,常小秀还在的时候,我们住在一起。她会给我读很多睡前故事,也会跟我念很多诗。外婆也叫我去写故事,但是我写不好,只会写很短的话。常小秀就帮我整合,拼贴,成一首歪斜的诗。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严良,她就帮我写上这个名字,并且告诉我说:很多东西写下来就好了。”
有些诗挂在墙上,有些诗封存在册子里,有些诗记在常小秀的心里。严自得记得有一次落日,常小秀读他的作文,眼睛湿漉漉。
严自得扑过去问婆婆你怎麽了?常小秀摸摸他脑袋,说外婆好感动啊,小圈能这麽爱我。
严自得摆弄着手指,有点害羞。他这才想起来,他在作文里写过常小秀拥有一只魔力的手指,只是她不能点石成金,点废成宝,但她能点哭泣的严自得成为幸福的严自得。严自得在最後写:我想我不能没有常小秀。
“…後来我总觉得外婆说错了,很多时候我写下来了也没有变得很好,前不久我撕掉了那个册子,我感觉也像是将我自己撕成了两半。我好後悔,我总是做很多错误的决定,直到不能挽回。”
安有圈得他更紧了,严自得发觉枕巾有点潮湿,他摸了下,指腹触到安有湿润的面庞。他好无奈,在安有面颊下戳去一个坑。
“怎麽是你哭了。”
安有吸吸鼻子,瓮声瓮气:“我代替你哭。”
安有想,如果常小秀听得见的话,请让他变成严自得的嘴巴或是眼睛。严自得说不出的想念由他来说,严自得流不出来的眼泪也由他来流。
严自得沉默好久:“谢谢你。”
安有靠过来,很亲密地蹭蹭,礼貌回复:“不用谢。”
他继续道,“但是,严自得,并不是哭了就代表了悲伤。今天我过来时看见了你妈妈,阿姨坐在灵堂前很久,风很大,我跟管家爷爷说能不能给她送件披风,管家爷爷告诉我说她不需要,只是想再看一眼妈妈。”
安有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眼能有一个小时之长。
“严自乐也是。他给我说他不知道为什麽外婆要给他常大秀,他觉得自己没有你重要,应该是你来拿,又说但是他也很需要一件东西可以纪念外婆。他也很想念她。”
严自得突然就想起孟岱说的那句都有苦衷,他一下就有点呼吸不过来,他将脸死死埋进被子里,密密地喘息,像要溺毙在海里。四周全是潮水的腥气,严自得好想哭,但泪腺却干涸。
“严自得。”安有慢吞吞地抚摸他,严自得的脑袋埋在他胸膛,“妈妈死掉的时候我哭了很久,但现在想起来的时候也不再会掉眼泪,这不是说我不再悲伤了,只是说我已经长大了,之前那个额度的悲伤已经稀释掉很多了,我也有了一双坚强的眼睛。”
严自得纠正他:“坚强不能用来形容眼睛。”
安有哦一声,很听话地改正,“那我有一双好眼睛,不再会大哭的眼睛。”
严自得伸手碰了一下安有的脸蛋,还是湿漉漉的,于是他明白,安有说了一个不算大的谎言。
“我妈妈从小就告诉我,人的眼泪是有额度的,有些人是慢慢挤一点,抹一点在身上,很轻地哭,有些人是猛力地大哭,眼泪抽干,身体变得瘪瘪的。”
“妈妈说我就是那种喜欢大哭的人,她要我不要再哭了,留点眼泪以後去哭。”
说到这里时安有笑了一下,眼泪在这时候还真的止住。
“你和严自乐都是那种在挤眼泪的人。其实悲伤来临时你们身上每个毛孔都掉了眼泪,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你只关注了自己的眼睛。”
多麽没有逻辑的大话,但听起来又多麽像一句哲理。安有总有这样的能力,再无厘头的话从他嘴里说出都变成一句禅语,一截参不破的诗。
安有也去摸他脸颊,又隔着被子去摸他喉咙丶碰他心脏:“其实你的心在哭,喉咙在哭,手指在哭,脸颊也在哭。”
但脸颊丶手指,还是什麽的喉咙,这些东西哪里会哭呢?严自得知道安有讨巧地运用了修辞,但他就是不依不饶,他不想放过自己。
于是他从被子里探头,他说安有乱讲,胡搅蛮缠。安有说他才没有乱说,告诉严自得其实现在你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对方存在过丶你正在思念对方的证明。
说到这里时他要严自得伸出手,他把自己的掌心放在他的手掌上。
“真的呀。”安有说话像是气泡,咕嘟嘟冒出,一下又碎掉。他要严自得摸他指腹。
“妈妈还在的时候,我手上有好多茧。现在她离开了,我也再也做不到勤勉地练习。”安有告诉严自得,“这就是我妈妈存在在我身体里的证明,就是时间太多了,大剂量地把我的眼泪丶思念,悲伤都稀释掉了。”
安有低着脑袋咕哝,“我的茧没有了,妈妈在我身体里存在的一部分也彻底消失。我长高了,长大了,身体里可以容纳的存在也更多了,所以我的思念也少了一些,我想悲伤也会是这样。”他打住,最後很强盗逻辑地总结。安有擡起脸,很天真地看着严自得,他说:
“可能死亡和时间就是这种东西吧。”
到底是哪种东西?安有说不明白,这些存在像风一样穿过他,他抓不住说不清,但他接受。可是这对于严自得来说依旧是一团迷雾,安有在他前面,走得很快,他想要追上他,却在扑入雾气时迷路。
严自得摸着安有早已柔软的手指,心口酸胀得像是有潮在涨。严自得的身体开始涨潮,从胸口开始,逐步涌上眼眶。他大吞一口气,没有用处。好奇怪,眼泪就这样突兀地丶酸麻地滚出——
他低低地哭了出来。
安有紧紧拢住他,他的心脏好酸,原来心里也淅沥沥下起小雨。
-----------------------
作者有话说:下小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