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宁迅速把持续几十秒的痛苦装进盒子里压在大脑最底下,预备等到某个失眠的深夜再次开啓,然後像牛羊一样静静地反刍,直到它们变为能够当作玩笑处理的一部分。
在他的大脑中,这样的盒子有许多,曲宁有时会被压地喘不过气,有时也会把它们像吹蒲公英那样吹走。
总之,他早已掌握了处理自我情绪的最佳方法,在他的方法中,没有一分一毫的“向他人倾诉丶求助”的成分在,因此在主神颤抖着嘴唇问他为什麽如此痛苦的时候,曲宁熟练地四两拨千斤。
“只是有一点失落而已,我还以为会很顺利呢……也对,跳转时空怎麽会那麽轻而易举呢,我从那边过来,可是被撞死了一次啊,哈哈哈。”
越说越轻松,曲宁还有馀力笑几声,但是主神却猛地凑近他,脸距离他只有三五公分,近到曲宁能看见他眼中的情绪,但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不是他过去熟悉的那几种,所以可以排除嫉妒丶得意丶贬低丶厌恶丶怀疑等等。
主神高挺的鼻梁近在咫尺,眉峰锋利,曲宁因心思都兜空了,一半的灵魂都悬浮在□□之外,所以很有馀闲欣赏这张挑不出一点错误的脸。
没有,什麽都没有了,被遮起来了。
主神像是用手掌合住了萤火虫的小孩,蒙在布低下悄悄打开手掌,却发现那只会发光的小虫早已不见。
祂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更加仔细地搜寻,却依然从曲宁身上一无所获。
竟然真有人的情绪能消失得如此干净。
即使是使用神力凝视曲宁,主神也找不到那些苦痛的一点尾巴,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干净。
主神的呼吸变得炽热,并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气恼。
曲宁被祂炙烤得後退,想要拉远与祂的距离,主神却比他更快,用脸颊撞上曲宁的嘴唇,把曲宁想要缓和气氛的玩笑话撞得烟消云散。
主神仍定定地凝视着曲宁满是惊讶的眼睛,祂缓缓开口:“我是主神,我无所不能,你在为什麽而痛心,告诉我,我会为你解决。”
曲宁最重要的一根血管就在祂嘴唇旁边,主神已经能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闻到深藏的腥甜气味。
这让曲宁感到危险,比刚才的米洛伊斯更加尖锐的危险。
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直觉自己要是说了不让主神满意的话,这个咬着自己脖颈的巨兽会立马收紧下颌,将他吃进肚皮。
但是他搞不懂主神到底是在为什麽而生气啊!
曲宁的嘴唇和主神的脸颊仍然贴着,淡淡的香气从主神身上传来,导致曲宁不能专心,几乎是每思索一秒钟,就要被主神光滑温暖的皮肤夺取注意力一秒钟。
嗯嗯,米洛伊斯说了两条预言,一条内容是珍惜现在,一条内容是我不太可能回去,有什麽让主神生气的吗?
——祂的脸好近,睫毛快要扎到皮肤了,呼吸扫得脖子好痒。
珍惜现在?祂对自己一直都很好啊,没道理为此而恼火,而且这不关祂的事吧。
——头发,头发像水一样流下来盖住我了,好滑!
那就应该是“我不能回去”的问题了……也就是说,主神很想让我回去,也很乐于帮助我寻找回去的方法,但是刚才看我对米洛伊斯的预言反应平平,觉得我在贪图这个世界的安逸了,所以才会……
还不等他想完,主神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下巴。
“啊——”
曲宁所有的思考都被切断,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惊叫,紧接着他耳边爆出隆隆巨响,宛如雷电相击,主神用双手捂住他的眼睛,再下一秒,他就已经被压在了自己在房间的床上。
神域内风雨大作,室内昏暗得好似夜晚,主神把曲宁贴在自己的身体上与他四目相对,碧绿的眼睛像漩涡一般把曲宁的杂念吸得一干二净。
对待欺骗祂的神祇,主神不须收敛便可强行让对方在祂的眼下颤抖着保持诚实,但这会太伤害曲宁,所以祂只好和曲宁待在一个光线暗淡的封闭空间内审问。
什麽关系都好,什麽情感都好,主神愿意承认,祂之所以有意无视了费利兹祂们的眼神暗示,并不是惧怕事实,而是因为没有必要——曲宁能待在祂身边就好,偶尔失落,大多数时候开心就已经足够,是朋友是爱人是仇敌是恩人都不重要。
但是当祂看见曲宁低头丶把所有悲伤像守财奴埋金币一样掩埋在祂不能洞见的心底丶傻乎乎地拿自己的痛苦开玩笑时,祂的口腔立马渗出苦汁,祂的贪欲吞噬一切。
祂要曲宁成为自己的朋友丶爱人丶亲人,一切亲密无间的关系,要曲宁像信赖太阳东升西落一般信赖自己,要曲宁把让他哀鸣的一切事都倾泻在自己的心口,要曲宁再也不会因为痛苦而低头或者流泪。
祂反复强调:“我拥有整个世界,我是最高的权利,只要你开口,什麽我都为你去做,什麽我都为你取得。”
祂也反复祈求:“不要再隐瞒了,我能听见你的眼泪,它们在你的心里流淌,也在我的心里崩腾……可怜可怜我吧。”
因为神力强行排除了杂念和掩饰,曲宁现在脑袋空空丶累赘全无,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比他高大太多的丶神力无尽的强壮神祇。
祂的声音像是哭泣,也像是安慰,在室外淋漓不尽的雨声中,在黑暗如远古洞xue的怀抱中,曲宁不由自主地抚摸上了主神的头发,缓缓开口。
“是的,我很痛苦,因为我太贪心。”
曲宁呆呆地向主神倒空了第一个盒子。
他没有流泪,只是全身心地放松,在神力的加持下,他不需要思考如何表现能维持社会关系,如何用词能最大程度展现自己的温和,如何藏拙才能让所有人都其乐融融。
但是主神的泪水却像室内的另一场雨,一滴一滴落在祂的衣服和他的肩膀上。
等曲宁停下後,主神的衣襟已经满是水渍,紧紧贴在他隆起的胸肌上。
哭到快脱水的人不是他,但是曲宁看着主神满是泪花的脸有点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