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转身去外头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张悯身边,自己则扶着地,半跪下来,掏出怀中的帕子濯湿又拧干,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冷暖,方低下头将张悯的手从氅中抽出,小心地挪开她手腕的上镣铐,细致地替她擦拭。
已经很久了,许颂年不得这般照料张悯。而张悯垂眼看着他细致的动作,不觉抿住了嘴唇。
她本是个不会揶揄人的性子,但见许颂年一身华袍,半跪在眼前的脏污之地,做着从前照料她的事,她心里难受,口中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调侃”起来。
“你在宫里做这些,出来还做这些。”
说着她就要收回手,许颂年却使了一分巧劲将她摁住,张悯只得作罢,任由许颂年摆弄。
面前的人仍是一副温和的眉眼,声音也淡淡的,“说了要照顾张家女一辈子,我不会食言。”
张悯垂下眼见,“父母已死,张家什么都不能再给你,你的话早就不必作数。”
“你想把我撇干净吗?”
张悯一愣,许颂年背过身去重新濯帕,续问道:“撇干净之后,你想做什么?”
帕中的热水从许颂年的指缝中流下,落入盆中,水声伶仃,衬得周遭格外寂静。
“郑易之无辜,我不能害他。”
“不止这样吧。”
张悯沉默,许颂年背向张悯叹了一口气,忽问道:“你想凭你自己一个人,借今朝舞弊案的公堂,去翻当年郁州溃坝的冤案吗?”
不想张悯竟未否认,猝然接道:“我提一句又何妨?”
许颂年顿时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又被张悯的话堵了回去。
“我知道我硬翻郁州旧案会害死很多人,我不拉人下泥潭,可我难道不能当堂喊一声‘冤枉’?”
“没用的……”
张悯抬声道:“陛下已经发了杀太子遗族的心,钱粮断了,墙内必是饿殍地狱,江家给我的那一份金银拖不了多久,耗尽之后又如何?”
许颂年道:“我掌着天子内藏,哪里不够挪移?”
“许颂年,你还觉得自己不够惨吗?”
“我……”
“私发内廷的银子,你想被天子剁成一摊肉泥吗?”
许颂年沉默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剁吧。”
“我不准。”
张悯一把握住许颂年的手:“你得听我的,我说了我不准。”
她说得急快,话音落下就连咳了几声,许颂年忙抚其背,帮她顺气,一面压下了声音,安抚张悯道:“你说你不准,我还能如何?你别顾和我白生气,恼了你自己。”
他下了软话,张悯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他们从前做夫妻时的相处之道,张悯外表柔善,里内刚烈,夫妻间偶然因事争执,争不得几句,许颂年便下软话,她也因此无可再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没有和你生气。”
“没有就好。”
许颂年说完,抬起张悯的另一只手,“把手擦干净,我带了你爱吃的糕饼。”
张悯轻撇开许颂年的手,“我的话还没说完。”
许颂年点了点头,将帕子放回盆中,“好,你说,我听着。”
张悯缓和下声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道:“当年郁州溃坝,父母自尽,牵连太子被废,最后赵娘娘带着小郡主……”
说至于此,她还是难免哽咽,顿了一顿,方再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河里的冤魂就像被镇魂石给压死了一般,何曾有过见天日的时候?这一次我若过堂,必为他们喊出一声冤,定要把那旧案再翻出来……”
许颂年闭上眼睛,“翻出来又如何?此时根本不是好时机,刑部把持在赵氏父子手里,你我都知道,当年的事,他们参与其中,本就是助恶之人。”
张悯抿了抿唇,“可何时才是好时机?”
许颂年道:“若要翻案,除非赵氏父子倒台,刑部清明,方有一线可能。”
“可我活得到那个时候吗?”张悯自嘲了一句,又道:“我知道翻案很难,可司狱说了,舞弊案重审,则有三司介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机。我信御史台和大理寺,我既当堂喊冤,他们总不能也让此事不声不响的过去。我不是个痴人,更不会莽撞害人,一切见机行事,若上天见怜,冤案得以平反,墙内之人也许都能活下来,若苍天相弃我不得成事,罪过也只在我一人,我认了。唯望那压在河中的千百冤魂,可因我堂上之故,呼得上一口清气。”
许颂年问道:“如此就要赔上你张姑娘的命吗?”
张悯惨笑了一声,垂眸看着手腕上镣铐,含笑道:“反正我都要获罪受辱,不如逼得天子发狠,一遭砍断我的头。到那时,我弟弟再不用在受制于人,为虎作伥,你也不必因为我这个病鬼,把你的性命全赔这梁京城里。”
她说至此处,目光竟渐软了下来,声中尽是不忍与不舍:“圆满的日子你是过不了了,就好好地过一段富贵的日子吧。你的顾恤之恩,我张氏姐弟,来世为牛马……再报……”
她的话未说完,人却被许颂年猛地拥入了怀中。
至亲至疏是夫妻,从前是水乳交融,皮肉相接,可合离之后,他再也不敢碰她,这还是多年之后头一回,他忘了情。
“这是在什么地方,你……”
“张悯。”
许颂年的声音在张悯耳边想起,“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张悯侧过脸颊,却觉脸上沾染了一大片潮热,她心中一悸,“你……哭了吗?”